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沈从文集-小说卷4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

    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

    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就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

    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

    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

    “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

    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

    “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

    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一阵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

    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三个女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

    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那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

    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

    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戏也不看看么?”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一

    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1930年4月作于吴淞——

    一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