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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尊贵的公务人员,就夹了尾巴飞奔的窜到横街小弄内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那斯文人独在灯边平地上站了半天,一个夜班巡警从横街走出,望到那情景,走过来看了一会,同相士谈了一阵闲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发痒,所以约莫十点左右,巡警的提议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场面回到住处喝茶睡觉去了。

    夜静后,许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觉的男子,因为半夜来一阵行雨,都收拾到屋里去了,场子中静悄悄的无一个人。白日众生聚集的地方,这时显得宽阔异常。隔河浜的电灯,白惨惨的,一排排的,各个清清楚楚的,望到对河浜的事情,只是不说话。这时节空坪里来了一个卖饺饵的人,还停留在场坪中央不动,轻轻的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似乎是惟恐惊醒旁人样子,敲了一阵又沉默了。

    粪船开始从浜河划来,预备等候装取区内的大便,船与船连系衔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点,守船人皆从船头上了岸,向饺饵担架边走来吃饺子。雨已经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月亮,许多地方看得出云在跑走,风从别处吹来时已经毫无日间余热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碗盏相磕的声音,从小街一端那巡警又走出来了,同时又从另外一个弄口也走出来了一只大狗。这两样东西皆不约而同的向饺饵摊边走去。不到一会儿,巡警的一饼圆脸,便在饺饵汤锅热气迷#髦杏腥さ挠吵觯荒侵还罚*却怯怯的要求讲和似的,非常谦卑蹲到一旁,看巡警老爷吃饺子了。到后又动了一阵儿风,卖饺饵的已打了肩担走去了,粪船上的人皆到相熟的妇人小船上去了,只有几个生手无处可走,躺到浜边石级上小睡等候天明。场坪中剩下了巡警一人,嗅着从制革厂方面吹过来的臭风,他按照职务要绕这区域沿浜走去,看看是不是有谁从家中抛出一个死去的孩子,或这一类讨厌的事情。在职务上他有了一点责任观念,所以这时虽然极其适宜于同妇人在一个床上睡觉,他不好意思去找寻做梦地方。

    一切是那么静,一切皆象已经死去,白日里看来小小的屋,这时显得更小了。一只猫儿的黑影子,从那平屋的檐头溜去,发出小小的声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里,这地方于是就象只有巡警他一个人是活人,独立到这天空下视听一切了。

    他走了又走,走到将近桥头地方,一个路灯柱旁边,见到了一个人形,吓了这个公务人员一跳。其实这仍然是预料得到的一种事情,这样天气,这样使人随处可以倒下去做梦的好天气,一个人是并不出奇的事情!不过这时这公务人,正咯咯的翻着胃中饺子的葱气,心里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灯柱下的一团人影使他生了一点照例要生的气了。他于是就壮着自己胆子,大声的叱问是什么人在此逗留。灯下的人,正缩成一团,坐在柱边睁大了眼睛,望到路灯上的一匹壁虎,盘据到灯泡旁捕虫情形出神。这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是许多这样孩子中的一个,日里因一件事情正为巡警打了一顿,到晚上找不到一个住处,凡是可以睡觉的空灶头都为另外的人占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极不受用,这小孩子躺到一个棚下,看落雨过了,还想各处走走,寻一点可以放到肚子里的东西。走到了这里,见到那爬虫,小蛇一样很灵敏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到下面欣赏了许久。他这时正在心中打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东西捉来玩一阵,忽然听到巡警一声咤叱,这孩子以为爬电杆的事已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来就飞奔的跑了。

    这杂种,这不知父母所在,象是靠一点空气就长大了的小东西,对于这时所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是新鲜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还回头来望到后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阵。他这时正极无聊,所以虽然觉得害怕,也同时觉得有趣。

    本来追了几步,这巡警按照一个巡警的身分,就应当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点,这巡警无事可作,上半夜还喝了一杯酒,心头上多少有点酒意,看到小孩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了一种损失,必须有所补充,就挥舞着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冲去。小孩子知道这情形不好,知道那警棍要到头上背上了,赶忙拉长了脚步逃走,想再跑一阵,就可以从一个为巡警所不屑走的脏弄堂里,获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这场坪的尽头,正有许多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这水坑里去了。巡警听到了前面的声音,就赶到前面去,望小孩子在脏水里挣扎好笑。他就问他:“做什么跑?”

    这意思是好象说既不偷了谁的东西,为什么一见了巡警就想逃走。他为了证明这逃走不应当,简直是愚蠢行为,且警告他逃走就是有跌到水里去的理由,这公务人员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脏水里的小孩子。他看他怎么爬上坑来,如何运用他的小手小足。因为面前是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小小动物,而且陷到这坑里惶恐无措,这时这巡警的愤怒已经完全没有了。

    因为问到小孩子为什么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没有爽朗的答应,这体面人就用那带着神圣法律的意义的警棍戳小孩子的头,尽小孩子在脏水中站起来又复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应当如何要求这老总,又没有一个钱,送给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辩,说这个事是不应当的玩笑,就只很可怜的坐到脏水中,喊“莫闹莫闹”摇着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过了一会,巡警觉得在这地方,同一个这样渺小东西打闹,实在是无趣味,自己就唱着“老渔翁”调子扬扬长长走去了。

    小孩子坐到坑中半天,全身是脏水,眼见巡警已经走去了,皮鞋声音远了,才攀住一点东西爬起来,爬出到坑上,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到后觉得哭也无益,这时决不会有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过路,随手给一个钱,并且肚中有点儿饿,一切的行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远处天的一方电灯的光,出了一会神。他想到这些灯底下的人那些热闹情形,过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灯同那些人,他知道在这些灯光下,一定是有许多人闹着玩着。一定有许多人在吃东西喝酒。

    还一定有许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么手挽手,从从容容慢慢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边,欣赏窗内的各样东西。

    窗内是红绿颜色的灯映照着,比白天还美观悦目。一切糖果,用金银纸张包裹,一些用具,呢帽子,太太们的伞,三道头的大皮靴子,小小皮夹同方圆瓶子,没有法子记清楚!烧鸡烧鹅都同活的一样神气,成串的香肠都挂在窗边,这些那些,值钱一百万或更多,总而言之是完全的放在那里等候人来拿去随意吃用的东西!这究竟值多少钱,这究竟从什么地方搬来,又必需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完全不能知道的。他到过这类地方,也象别人那么恣肆欣赏过窗内的一切物品,因此被红头阿三打过追过,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节是不是还有那样多人在那些地方,是不是还有红头阿三,他可不大明白了。但是,还有灯,当真是还有灯,那些光映到半空,如烧了天的一部分。

    他看过这些,想起这些,记到这些,于是不久就有一个红头阿三的黑脸,在自己眼前摇晃,显出很有趣极生动的神气。照规矩,他要跑,这大个子黑印度人就蹒跚的舞动着手上那根木棍头,追赶前来。“来,一过来就可以大杀一阵!”他记起拾石子瓜皮掷打这黑脸鬼子的事,当时并没有当真掷过,如今却俨然已把瓜皮打在那黑脸上,他乐了。“打你这狗命的!

    打死你这狗!打你鼻子!“是的,瓜皮是应当要打在鼻上才有趣味。他就坐在一个垃圾箱上,尽把这一类过去的事情,重新以自己意思编排一阵,到后来当真随手摸去,摸到身边一个柔软的东西,感觉很不同,嗅嗅手,发恶臭气味,他才明白了现在地位,轻轻骂着娘,于是一面站起一面又哭了。

    天上的月亮斜了,只见到一颗星子粘在蓝蓝的天上,另外地方一些云,很悠遐的慢慢走动,这时有一辆汽车,从桥上过去,车夫捏喇叭象狗叫。

    他看到天上,他听到象狗叫的喇叭声音,却不大有趣味。

    他有点倦了,不能坐到有露水的场坪里过夜。得找一个有遮蔽处去睡觉,一面揉他的眼睛,一面向一条小弄堂走去。一只狗,在暗处从他身边冲过去时,使他生了气,就想追到这狗打一顿,追了几步过后又想想,这事无味,又不追了。他饿了,他倦了,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蜷成一个刺猬样子,到那较干爽的地方去睡到天亮,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可作。他的身上一条裤子,还是粘上许多湿腻腻的东西,这时才来脱下了这裤子,一面又想到日里一些事情。

    到后,他把这小小身体消灭到街角落的阴暗处,象是为黑暗所吞噬,不见了。

    天还没有发白,冷露正在下降,睡在浜边石上的粪船夫中一个冷醒了,爬起身来,喊叫伙伴。这样人言语吝啬到平常一切事上,生在鼻子下的那一张口,除了为吃粗粝东西而外,几几乎是没有用处了。他喊了伙伴一声,没有得到答应,就不再作声了。他蹲到自己粪船上去,卸去自己一切的积物,咚咚的响着,热屎落在浜中,声音极其沉闷。

    从南端来了一只小船,从那桥洞下面黑暗处,一个人象是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使船慢慢的移动,挨近了粪船。

    一个妇人看不清楚面目,象是才睡醒样子,从那个小船的篷舱口爬到外面,即刻就听到船中有小孩子尖声的哭喊,妇人象毫不理会,仍然站在船头。

    粪船上另一个船夫也醒了,望到那新来的船,不很明白是为什么原因。

    那船靠近粪船了,船与船互相磕撞着,发出木钝的声音,河中的水微微起着震荡。

    “做什么?”

    那妇人,声音如病猫,低微而又见出沉闷,说:“问做什么?一个女人尽你快乐。”

    “什么事情?”

    “你来,你来,”船夫之一明白这是什么事了。

    “我弄不出钱。”

    “你说谎话,只两只角子。”

    “两只铜子也找不出。”

    妇人还是固持的喊着“你来!”

    男子似乎生气了,就大声的说:“糟蹋我的力气,我不做这件事。”

    妇人象是失望了,口中轻轻吹着哨子,仍然等待什么,要另作主张,站在船头不动。

    那最先一位船夫蹲到船头大便完了,先是不做声,这时就想去到船尾去,看看妇人是什么样货色。两人接近了,船傍着船,妇人忽然不知为什么,骂出丑话来了。

    “不要么?”这样问着,却不闻有何回答。

    隐隐约约的是那船夫的笑声。

    过了一会,那只船,慢慢的,仍然看不出是为什么原因,那么毫无声音的溜回到那黑暗阴沉的桥洞下去了。被骂过一些野话的好事船夫,毫不生气,就站在船上干笑。一枚双角可以过船上去做一种出汗事情,但一个钱不花,被他在一种方便中捏了一把妇人的胸部,这件事做得使自己很满意,所以他笑了。

    过了一会,这只船为桥的涵洞所消灭,已经看不见影子,一种小孩子被打以后似的哭声却又大了。这声音尖锐的从黑暗中飘来,同时也消失在黑暗里,听到这个声音,知道那个方向同到理由,船夫还只是干笑。

    另一个船夫蹲到浜旁,正因为无钱有点懊恼,就说:“她生了气呢。她骂你,又打她的小杂种!”

    “你怕她生气去赔礼罢。你一去她就让你快乐,不是这样说过了么?”

    “她骂你!”

    “”那一个不做声,于是这一个蹲在岸旁的,固持的说了三次“她骂你”嘲笑到伙伴,自己也笑了。

    这时节,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落到水里去,如一只从浜旁自己奋身掷到浜中去的癞蛤蟆,咚的一响,浜中的死水,便缓缓的摇动起来,仿佛在凉气中微微发抖,小小波纹啮着那粪船的近旁,作出细碎声音,接着就非常沉静了。

    某个地方有一只雄鸡在叫,象是装在大瓮里,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仍然听不分明,两个粪夫知道自己快要忙碌做事了,各人蹲在一个石墩上,打算到自己的生活。天上有流星正在陨落,抛掷着长而光明的线,非常美丽悦目。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日作成,八月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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