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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国家公诉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二十六

    虽然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叶子菁也没想到暴风骤雨会来得这么猛烈。

    那天上午,叶子菁正在检察院办公室听副检察长陈波汇报后勤方面的工作,市委王秘书长突然来了个电话,要叶子菁马上到市委第二会议室来,说是长恭同志专程从省城赶过来了,正和市委领导一起等她,要听她的案情汇报。叶子菁放下电话后,没敢耽搁一分钟,当即驱车去了市委。去的时候心情还是挺不错的:关于失火定性的汇报材料报送市委五天了,市委一直没个态度,叶子菁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现在能面对省市领导,把问题当面说说清楚,无疑是件大好事。

    紧赶慢赶,赶到市委第二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座无虚席了。叶子菁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安局长江正流。江正流坐在王长恭斜对面,正满面笑容和王长恭说着什么。叶子菁这才知道,江正流也接到了会议通知,而且比她接到得早。当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很好,没有什么不祥的迹象,市委书记唐朝阳、市长林永强和那些已在等待的常委、副市长们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谈笑风生。

    不祥的变化发生在她走进会议室之后。她走进会议室,说笑声突然消失了,省市领导脸上的笑容凝结了。除了唐朝阳和气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再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和她打过招呼。更难以想象的是,会议桌前后两排竟然没有一张空椅子了,惟有会议桌侧前方空了把醒目的高背椅,像个受审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给她的。

    王长恭也真做得出来,冷冷看了她一眼,竟然要市长林永强宣布开会。

    林永强于是宣布开会:“好了,子菁同志到了,我们就开始吧!首先请长恭同志代表省委、省政府做重要指示!请同志们注意,这个会不准记录,不准录音!”

    情况显然不太对头,通知说是要她来汇报,怎么一开始就请长恭同志做重要指示了?而且,不准记录,不准录音,什么意思?与会的领导者们又都是这么一副冷漠的态度,恐怕是冲着她和检察院来的吧?!四下看看,又注意到,常委、副市长到了许多,偏偏市人大主任陈汉杰没到,叶子菁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果然,王长恭一开口火药味就很浓,口气极为严峻:“同志们,‘八一三’放火案发生到今天,整整三十五天了!在这三十五天里,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可以说是承担了空前未有的压力!一百五十六人丧生火海,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其情况之严重为我省、我市建国以来所仅见!惊天大案啊,影响恶劣啊,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一次次做出重要批示,全中国,全世界的媒体在那里报道,死死盯着我们孜江省,盯着我们长山市!死难者家属呢,也三天两头群访,要求我们严惩放火罪犯,省里收到的群众来信就有几十封。可我们呢?工作做得到底怎么样?能让党中央、国务院放心吗?能让广大人民群众满意吗?事情一出,我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正确对待,一句是守土有责。今天,我请同志们都扪心自问一下:你这块阵地守住了吗?你这个指挥员尽到责任了吗?!我看没有,尤其是我们某些很关键的执法部门,工作态度和工作效率都是很难令人满意的!”

    说到这里,王长恭把目光打到叶子菁身上,似乎刚发现叶子菁仍站着:“哎,子菁同志,你怎么回事呀?站在那里干什么啊?没人罚你的站,找地方坐下!”

    叶子菁四下里看看,仍没发现一张空位子,只得窘迫地坐到了“受审席”上。在“受审席”上坐定后,叶子菁心里一阵酸楚,这种难堪对她来说从没有过。

    王长恭继续做重要指示,话越说越明了,就差没点她叶子菁的名:“放火案不好好去办,捕风捉影的事倒干得很起劲!为一封匿名信查了近三十天,找市委,找纪委,找公安部门!结果怎么样?莫须有!严重干扰影响了放火案的起诉审理!这就让我奇怪了,我们这位同志究竟是怎么了?当真是重视反腐倡廉吗?有没有个人目的啊?帮帮派派的因素是不是在起作用啊?我看总有一点吧?总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对这件事提出批评,并不是要庇护腐败分子,是在讲一种大局,讲一个原则,讲同志们的党性和人格!匿名信应该说是我国政治生活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经验证明,每逢领导班子调整,干部提拔调动,或者发生某些突发性的大事情,这种匿名信都少不了!举一个例:林永强同志到长山来做市长时,我和省委几个常委就收到过辱骂诬蔑永强同志的匿名信。在省委常委会上,我就明确表示了态度:如果怕这怕那,不敢担责任,不对自己的同志负责,让一两封匿名信影响到我们对一个市长的任用,中共孜江省委也就太软弱无能了,我们也该回家抱孩子了!”

    会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叶子菁注意到,这完全是自发的掌声。

    林永强在掌声平息后,插话说:“王省长今天说得太好了!匿名信问题确实是我国目前政治生活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就连我们检察长背后也有匿名信告嘛!”看着叶子菁,似笑非笑地说“子菁同志啊,那些匿名信我请你带回去看看,你偏不愿看,其实啊,看看还是有好处的,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嘛!”

    江正流也跟着发起了感慨:“是啊,是啊,在这方面,我们的教训太深刻了!过去就有这种说法嘛:‘别管我说的有没有,八分钱的邮票就让你原地踏步走!’现在不是八分钱了,是五毛钱了,匿名信的成本涨了点,可有些人还是乐此不疲!怎么办呢?我们组织上就要有数,就要有态度,不能对自己的同志不负责任嘛!”

    今天这被动太大了!这个该死的小人方清明,竟然把她推入了这么一种无奈的境地,竟然让她激起了如此严重的一场官愤!在目前这种对上负责的体制里,谁不知道官愤的危险大于民愤啊?引起民愤实际上并不可怕,只要上面有人保,还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升官。而激起官愤,尤其是顶头上司们的官愤,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为了掩饰窘迫和狼狈,叶子菁低头做起了记录,长发掩住了俊美的脸庞。

    林永强发现了,冲着叶子菁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子菁同志,你这个,啊,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讲了不准记录吗?还记什么?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王长恭却讥讽道:“让她记嘛,子菁同志可以例外,这个同志不惟上嘛!”

    叶子菁实在忍不住了,努力镇定着情绪说:“王省长,林市长,你们今天批评的可都是我啊,是我目前领导下的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啊。你们的重要指示我不记下来恐怕真不行,回去以后不好贯彻落实嘛!”说罢,又埋头记了起来。

    与会者们全被叶子菁的顽强和倔强搞呆了,会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唐朝阳这时开了口,和气而严肃地道:“子菁同志,不要这么意气用事!”

    叶子菁冲着唐朝阳凄然一笑,这才迟疑着把用于记录的笔记本收了起来。

    王长恭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有个保护干部的问题!省委对在座的同志们有个保护的问题,在座的同志们对下面的干部也有个保护的问题!不要在这种时候上推下卸,更不能在这种时候不顾大局,不听招呼,四处出击,有意无意地给省委、市委添乱!我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作为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省一级的领导责任全由我承担,我向中央做检查,主动请求处分。市里就是你们在座各位的事,不要喊冤叫屈,想想在大火中惨死的那一百五十六人,想想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再想想自己身上没尽到的那份责任,你就能心平气和了。朝阳同志,小林市长,你们说是不是啊?”

    唐朝阳平静地表态说:“王省长,作为市委书记,领导责任应该由我负!”

    林永强也抢上来道:“我是市长,是我工作没做好,要处分处分我!”

    王长恭看上去很满意,微笑着,冲着唐朝阳和林永强挥挥手:“好,好,你们两位党政一把手有这个态度就好!该堵枪眼就得堵嘛,改革开放时代的负责干部,身家性命都可以押上,还怕背个处分吗?!”话头一转,却又说“不过,也要实事求是,毕竟是放火嘛,防不胜防嘛,前几天我向省委提了个建议:该保的还是要保,党纪政纪处分免不了,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我今天为什么要向大家交这个底呢?就是希望同志们放下思想包袱,振奋精神,把善后工作做得更好!”叶子菁再一次注意到了王长恭关于放火的提法,明知这时候插上来不妥,会引起王长恭的反感,却还是赔着小心插话了:“王省长,怎怎么是放火呢”

    王长恭很奇怪地看着叶子菁:“哎,子菁同志,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啊?案情材料不全是你们报上来的吗?你们和公安局报上的材料都说是放火嘛!”

    叶子菁站了起来,急切不安地解释说:“王省长,放火的材料是一个月前报的,当时不是特事特办嘛,许多疑点也没查实。现在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已经写了个汇报给市委了,也许您还没看到!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汇报一下呢?”

    王长恭很不耐烦,阻止道:“子菁同志,请你先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叶子菁不好再坚持了,只得忐忑不安地坐下。

    王长恭将脸孔转向与会者,又说了起来,语气再次加重了:“安定团结是大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同志们都知道,长山市目前不安定的因素比较多,死难者家属情绪激烈,严惩放火凶手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对放火犯罪分子及时严厉惩处,就很难消除这个不安定隐患。据永强同志说,前些日子死难者家属已经吵着要游行了,有关部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南部破产煤矿几万失业工人也还在那里闹着,据正流同志汇报,类似卧轨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所以,在这种时候大家一定要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在重大原则问题上,要讲党性,听招呼!”这话仍是在点她,王长恭反复强调听招呼,正是因为她不听招呼。伍成义的推测和她的预感现在都应验了,省市领导们需要的就是一场放火,而不是失火。王长恭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毕竟是放火嘛,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叶子菁才不相信在开这个会之前,王长恭会没看过他们检察院报送市委的汇报材料。就算王长恭真没看过,唐朝阳和林永强也应该给他口头汇报过。

    真是奇怪,唐朝阳、林永强,还有江正流竟然也只字不提,就任凭王长恭一口一个“放火”的在那里说。看来唐朝阳、林永强,还有江正流已经在那里听招呼了。听招呼有好处嘛,他们的乌纱帽保住了,冤了谁也没冤了他们的仕途!

    就在这当儿,王长恭点名道姓说到了她,口气很诚挚:“子菁同志,我今天对你提出了一些批评,自认为还是为你好,没什么私心和恶意,请你不要产生什么误会。省委、市委不会以权代法,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检察机关创造一个良好的办案环境。但是,这不是说就可以放手不管,党的领导还要坚持嘛,大的原则问题党委还是要把关。你这个检察长还是党员嘛,还是院党组书记嘛,一定要讲党性啊!”叶子菁马上检讨:“是的,是的,王省长,可能有些情况我汇报得不及时,在某些事情上也许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今后我一定注意改正!”就简单地检讨了这么两句,又把实质性问题提了出来“但是,王省长,关于火灾的定性问题”

    王长恭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子菁同志,你性子怎么这么急啊?过去你不是这个样子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又说了起来“我们领导同志不以权代法——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干涉过你们独立办案嘛!那你叶子菁同志呢,也不能以情代法!这一点,朝阳同志提醒过你,我好像也提醒过你,你做得怎么样呢?办案过程中受没受到过感情因素的影响啊?不能说没一点影响吧?”脸一拉“子菁同志,这个放火案,你们检察院依法去办,一定要从重从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志们的困难是一回事,依法办案是另一回事,你这个检察长头脑要清醒!”

    王长恭的重要指示终于做完了,叶子菁以为可以轮到她汇报了,正要发言,却又被林永强阻止了:“下面,我就王省长今天的重要指示谈几点具体意见”

    直到这时,叶子菁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名为听她汇报的会议,实则是打招呼定调子的会议。没有谁想听失火的案情汇报,她被愚弄了。王长恭已经把放火的调子定下来了,他们检察院必须听招呼按放火起诉,法院则会按放火判罪,查铁柱和周培成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叶子菁怎么也想不通:王长恭和林永强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口口声声不以权代法,却这么明目张胆地以权势压人,逼着她和检察机关将错就错,去知法犯法,而身为市委书记的唐朝阳竟然一言不发!问题太严重了!

    林永强就所谓“放火”问题做具体指示时,叶子菁浑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书长叫到门外,焦虑地问:“王秘书长,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们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书记、林市长难道都没看?怎么还说是放火啊?”

    王秘书长的回答让叶子菁吃了一惊:“你们检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还坚持是放火啊!唐书记、林市长看你们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领导们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断,认可公安局的意见也很正常嘛!”

    叶子菁失声道:“我们这份失火的上报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过气的!伍成义副局长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线和我们协同办案,我们双方意见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书长沉下脸,不悦地道:“叶检,这你别和我叫,据我所知,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目前还不是伍成义,是江正流!江正流同志作为公安局长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责任人,江正流从没同意过你们检察院关于失火的定性!为这事,江正流气得要死,不但找了市里,还和唐书记、林市长一起到省城向王省长进行过专题汇报!”

    江正流不愧是王长恭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在这种时候不但狠狠给了她和检察院一枪,还把王长恭和林永强需要的放火意见及时送上来了!这就不能怪省市领导了,以权压法无形中变成了两个办案部门的意见争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秘书长劝道:“叶检,领导们的意思你该看明白了,我看还是听招呼吧!”

    又是听招呼!她叶子菁能听这种招呼吗?她要听的只能是法律和事实的招呼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查铁柱和周培成这两个失业矿工的血染自己的红顶子啊,如果她听了这种践踏法律和正义的错误招呼,就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叶子菁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走进了会议室。

    二十七

    江正流看着叶子菁重进会议室时激动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摊牌是预料中的事,江正流想,这不是他要和叶子菁摊牌,而是叶子菁要和他摊牌,他不得不奉陪。你叶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黄国秀麾下的破产煤矿原矿工,竟然就把一场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长山市公安局搞得这么被动!你和你领导下的检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为笼络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副局长伍成义,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错特错了,叶子菁同志!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还是我江正流,公安局这个天一下子还翻不了!

    情况很好,王长恭、林永强都不糊涂,失火的结论根本没被接受,在省城汇报时,唐朝阳虽然不同意定调子,抹角拐弯和王长恭争执了好久,现在还是和王长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调子今天已经确定了,检察院必须照此起诉!

    叶子菁也真是太不讲政治了,竟然打断了市长林永强的讲话,又嚷着要汇报!也不想想,领导们要你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你不早在材料上汇报过了吗?现在是要听领导们的指示,按省市领导们的要求把这个放火案的起诉工作做好!

    果然,林永强很不高兴:“叶子菁同志,请你坐下,我没说要听你的汇报!”

    叶子菁真做得出来,硬挺着站在那里:“那么,林市长,我就请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灾正式进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说是放火好不好?这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啊!我们检察院送上来的报告说得很清楚,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林永强火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口气很严厉:“叶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啊?请你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领导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叶子菁实在够顽强的:“林市长,本案涉及到准确定性,涉及到两个公民的生命,我必须在这个会上进行认真慎重的汇报!情况我刚才才搞清楚:公安机关认为是故意放火,我们检察机关不能认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场,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当着各位省市领导同志的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谈个透彻明白!否则,不管是谁的指示,长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长也好,我们恐怕都很难执行!”

    王长恭盯着叶子菁,极力压抑着,嘴角微微抽颤,脸色难看极了。

    唐朝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砰然一声,折断了手上的铅笔。

    林永强大概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桌子一拍:“叶检察长,既然王省长和市委的指示你难以执行,那么,我就没必要再讲下去了。现在,请你来给我们做指示好了!我和唐书记,还有长恭省长,包括在座的这些常委、市长们都洗耳恭听!”

    王长恭忽地站了起来:“算了,子菁同志这个指示我就不听了,我马上还要赶到南坪,南坪市还有个会!”说罢,让秘书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夹,起身就走。

    唐朝阳、林永强和与会者们都很意外,纷纷站起来,出门为王长恭送行。

    王长恭将大家全拦住了:“请同志们留步,继续开会,一定要开出个结果!”

    王长恭走后,大家重新坐下,叶子菁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唐书记,林市长,同志们,首先声明,我这不是什么指示,我哪有资格给在座领导做指示呢?可作为一个检察长,我必须把职责范围内的事汇报清楚啊”林永强再次拍起了桌子,几乎在吼:“知道没资格在这里做指示就不要说了!”

    唐朝阳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长,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这话说罢,才又温和地批评起了叶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为中心啊,更不要这样自以为是嘛!你检察院说是失火,他公安局说是放火,我们暂时接受了公安局的说法,用了一下放火这个词,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来,不太像话吧?如果我们暂时使用你的说法,用了失火这个词,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跳起来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讲话吗?不就是一种暂时的说法嘛?着什么急啊!”什么?放火只是一种说法?江正流注意地看着唐朝阳,心里不由一惊。

    叶子菁似乎也听出了话中的意味:“唐书记,那那你的意思是说”

    唐朝阳巧妙地阻止了叶子菁的追问:“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从王省长,到我和在座的同志们,包括你这个检察长,大家都要对法律和事实负责嘛!”

    林永强意识到了什么,婉转地提醒说:“唐书记,咱可要开出个结果来啊!”唐朝阳根本不接茬儿,看着林永强,又说:“永强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确的地方,我们在用词上是应该注意,也希望同志们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请检察和公安两家坐下来进一步分析研究,在他们得出一致意见之前,先用个中性词‘火灾’,‘八一三’火灾!”略一停顿,又明确指示说“散会后,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留下,你们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继续好好研究,就不在这里讨论了!说到底,我们这些省市领导都不是法律专家,火灾的性质不能由我们哪个人来定,党的领导绝不意味着包办具体案子,这是个原则问题!”

    会议的风向一下子变了,变得极突然,包括林永强在内的与会者都怔住了。

    江正流注意到,叶子菁眼中的泪水一时间夺眶而出,冲着唐朝阳点了点头。

    沉寂了好一会儿,江正流才问:“如果我们公安和检察最终无法统一呢?”

    唐朝阳说:“这也好办嘛,就请省公安厅、省检察院一起来定。再不行,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嘛,长山市委既不能以权代法,也没有义务做你们的裁判员嘛!”

    直到这时,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结论并没被唐朝阳接受,这个市委书记实际上是和省委领导王长恭打了一场迂回战,他和叶子菁的进一步交锋是不可避免了。

    然而,唐朝阳毕竟是唐朝阳,明明否定了王长恭在省城给大家定下的调子,却又在总结讲话中口口声声要落实王省长的“重要指示精神”对失业工人的不稳定状况和死难者家属的动向发表了一些意见,指示有关部门特别是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随时掌握并及时向市委、市政府反馈情况,尽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状态,维护社会安定。唐朝阳要求对“八一三”火灾案尽快起诉,具体时间却没定。

    散会之后,政法委田书记,市委王秘书长,还有他和叶子菁都留了下来。

    叶子菁没等领导们全走完,便攻了上来:“江局,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是放火了呢?情况你们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们伍局同意的,你们怎么又向王省长汇报起放火来了呢?江局,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可事实就是事实啊!”江正流见叶子菁提到伍成义,心头的火不由地蹿了上来,故意装糊涂道:“哎,叶检,怎么这么说啊?老伍和你们合作得这么好,就没和你们通过气吗?我和徐政委从来就没认可过失火这种说法,看到你们的报告我让老伍找过你的嘛!这是不是事实啊?向王省长汇报,也不是个人汇报,是我们公安局的汇报,老伍事先应该知道嘛,怎么会没和你,没和你们检察院打声招呼呢?回去我问问老伍吧!”

    叶子菁“哼”了一声:“别问了,江局,我们还是面对现在的现实吧!”

    现在的现实是:同一场大火,却由两个执法部门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见,省市大部分领导的态度很清楚,已经明确接受了放火定性,就连唐朝阳也没认可叶子菁的失火意见,这个死板的市委书记没气魄,说来说去只是不愿定调子罢了。叶子菁如果聪明的话,应该就坡下驴,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叶子菁和检察院放弃这种带情绪化的定性意见,不再坚持失火的说法,王长恭、林永强也许都会原谅她,毕竟是工作争执嘛,他也就没必要进一步和叶子菁撕破脸皮了。

    然而,叶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摊开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汇报起了放火定性的“严重错误”什么查铁柱因为老婆自杀,绝望自诬;什么周培成说不清那半小时的疑点是因为接自己卖淫的老婆。其实,这些细节早先送给市委的汇报材料里都有,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听着就很不耐烦了。

    最后,叶子菁愤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们将错就错,杀了这两个罪不当死的工人同志,不说将来错案追究了,我们自己的良心能安吗?”

    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脸了:“叶检,面对放火造成的严重后果,面对一百五十六个死难者的家庭,面对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女儿、妻子、母亲的人们,你们手下留情,不让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严惩,良心就可以安宁了吗?!”

    叶子菁又往回缩了:“江局,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请你举证放火事实!”

    江正流平静地道:“事实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罗列了。查铁柱自己承认放火也好,在你们检察人员的诱导下翻供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铁柱主观上有报复大富豪娱乐城和苏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观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确实是查铁柱烧电焊引发的;三、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严重后果!”

    叶子菁态度也很平静:“那么,周培成呢?在你们看来又是如何放火的?”

    江正流胸有成竹:“叶检,关于周培成的问题我正要说:我们同意你们检察机关的意见,既然已有确凿的证人证词证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应该排除。这一点,我向市委汇报时也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们都认为,周培成只怕连伪证罪也构不上。构成伪证罪的犯罪特征是嫌疑人的主观故意,周培成显然没有这种主观故意,他没有对我们执法机关陈述事实真相,是出于对自己隐私的保护。他去接自己卖淫的老婆,不好和我们说嘛!因此,你们不予立案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你们检察院同意的话,我们这边准备马上放人!”

    叶子菁叹息道:“江局,对周培成,你们还是实事求是的,这要谢谢你了!”

    江正流笑了笑:“叶检,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们检察机关啊,周培成的问题还是你们的同志搞清楚的嘛。这一来,我们将来也就不承担错案追究责任了嘛!”

    政法委田书记有了些乐观:“看看,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一下还是很好的嘛,啊?!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有什么争执不好解决呢?在对周培成的认识上,你们就达成一致了嘛!”还和叶子菁开了句玩笑“子菁同志啊,你已赢了50%。”

    其实,田书记乐观得还是太早了,案子的定性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叶子菁又把问题提了出来:“这就是说,查铁柱一人作案,独立放火?”

    江正流点点头:“是的,放火仍然是放火,我们这个定性肯定是正确的!”

    王秘书长也说:“叶检,我看江局分析的很有道理嘛,放火犯罪有隐蔽性,可以明火执仗去放火,也可能采取别的手段嘛!像江局说的这种放火形式就不能排除嘛!你们最早的汇报材料里也说是放火嘛,好像也有这种分析吧?!”

    叶子菁道:“现在看来,这个分析不准确,查铁柱自诬的倾向很明显:一、从不承认放火,到承认放火,当中经历了一个他老婆自杀的重要事实,这一点已在深入调查后搞清楚了;二、查铁柱编造的放火细节,荒唐离奇,已被我们用事实证据全部推翻,查铁柱本人也否定了此前放火的供述;三、不论是从火灾事实来看,还是从查铁柱本人的历史表现来看,都不存在故意放火的可能。”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强调指出“这种在绝望情绪引导下进行自诬的案例过去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出现过,我们长山市也出现过。查铁柱的情况你们可能不太清楚:他父亲长年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夫妻双方全破产失业,两个孩子在上中学,生活早已陷入绝对贫困的境地;闯了这么大的祸,又听说老婆自杀,产生绝望情绪是很自然的”

    江正流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叶子菁的话头:“叶检,你怎么对查铁柱的家庭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呢?如果不忌讳的话,你能不能进一步说说清楚:这个查铁柱和你,和你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影响你判断力的感情因素?”

    叶子菁倒也坦荡:“查铁柱和我本人没什么关系,和我家黄国秀倒是有些关系,查铁柱在黄国秀领导下工作过。所以,对查铁柱的情况我自然就有所了解。但是,这种了解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判断力,这一点请你和同志们相信好了!”

    江正流忍不住叫道:“叶检,这我没法相信!不客气地说:在对待查铁柱的问题上,我对你这个检察长已经有些怀疑了,而且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没想到,叶子菁竟拍案而起,也把对他怀疑撂到了桌面上:“江局,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就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观点了,我对你这位同志也很怀疑!我怀疑你太听招呼了,把失火误定为放火,已经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

    江正流“呼”地站了起来,气的手直抖:“叶子菁,请你把话说清楚!”

    叶子菁当着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的面,竟然把话全说透了:“江局,我对你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很清楚,我们某些领导需要的是放火,坏人放火防不胜防嘛,省市领导身上的责任就轻多了!你的判断就产生了偏差,就不顾法律事实,跑去听招呼了!正流同志,你不要以为杀掉的只是一个查铁柱,那是良知和正义,是法律的尊严!请别忘了,在结案报告上你这个公安局长是要签字的!”

    彻底撕破了脸,江正流反倒冷静下来:“这么说,不但是我,省市领导们也全错了?全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叶子菁同志,我能这么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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