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办法达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处分。”袁翰沉闷地扭开脸。

    “这倒也是事实。说吧,我很愿意听大胆的谈话,好多年没听到了。既然连处分也不怕,总该有你自己的道理。”

    “处分有什么了不起,失掉了什么?当兵以来,我立过三次功,立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又得到了什么?它们统统睡在档案袋里。这是气话了,我知道这样看问题很不好,但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袁翰朝营部方向伸出手指“我们营长是个很好的同志,但他没经过严格训练,我的指挥排长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强。这样的同志带兵也可以打胜仗,不过十条命能拿下的山头,他要送出出去三十条命,然后会说出了三十们英雄。当然不是有意掩盖失误,而是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山头只需付出十条生命就可以拿下来。在他面前,我特别谨慎,他年轻,经验少,应该撑台,不能拆台。可不胜任的人在台上难受,台下的人也不轻松,我不是想当个什么官,我想走,心里闷哪”

    “想当官不一定不好,热爱自己事业的人,谁不希望手中有权。官和老爷是两码事嘛!懂军事的人不当指挥官,难道把战士交给不懂军事的人指挥?”

    “对对,我为这个想法骂过自己。人哪,有时是会错骂自己的。嘿嘿副团长,我不把你当领导说话了,行吗?”

    “行,当然行。”

    “你扛枪的时候,我连细胞还没有哩,而你现在仍然是个上了年纪的副团长,不会没有苦恼吧?苦恼就是苦恼,干是干!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你的存在就能影响人的思想。可我也担心,这样干下去不会又是单纯军事观点吧?”

    颜子鹄“哈哈”大笑。

    袁翰急步在屋内走动,忽然站住,睁大眼:“副团长,咱们偷偷喝两杯吧,已经开饭了。”

    颜子鹄不语。

    袁翰朝外唤道:“通信员。”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从中翻出一张十元钞票。“去,到小卖部买筒罐头,让炊事班长热一热。”

    颜子鹄道:“你这么干,老婆孩子吃不吃饭了?越穷越大方啊。”

    “还是说说吧,家里难到什么程度?”

    “一个好军人,很难是个好丈夫。”袁翰叹息道“能给她的都给她了,不能给的抱怨也没用。咱们归部队掌管,不是归自己掌管,这就要求她自立喽。可她偏是个胆小女人,我不在家,天一黑就关门,过年过节更不好受。再有,老子让她一胎生下两个,结果自己当甩手掌柜,扔给她扶养,一个月寄几十元钱就算完成任务了。其它事,就是天塌地陷,反正我看不着。”袁翰从床下摸出两瓶酒,晃晃道“这是她酿的。”倒上两杯,望下门外,菜还没来,他等不住了:“来!副团长,品品味。”举杯饮尽,然后轻轻吁口气,胸膛急剧起伏,脸上是饥渴的神情,粗声道:“我们是军队,而军队又和战争分不开”

    颜子鹄举起另一杯酒,细细品咂着酒和话的滋味。

    哦,战争,你在哪里?我们默默警惕着你,注视着天空、陆地、海洋

    都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也都在切齿痛恨它,它即使今生不能消除,也不愿把它推得远些,再远些。战争的产儿——军人,袁翰他们,便落入两肩感情的磨盘中。对于各种非正义战争的厌恶,他们一点不比世人少,那一杆枪,正是为了把它们驱入坟墓。正因为这样,他心热,神迷,象数学家爱古怪方程式;象雕塑家对着一尊精灵流泪;象老牛温柔地舔着嫩犊;象少女臆想着情人的胸膛他有他的事业呀。

    “有点冷。”颜子鹄扭动肩膀叨咕道。实际上想说的是:有点累。

    “这儿有大衣。”袁翰站起来。

    “不用,才十一月,穿什么大衣,站岗的都没穿嘛!”每每听到关切的话语,颜子鹄都感觉到另一种意思:“你不行了,没几年干头了,歇着吧。”他自尊,象姑娘需要打扮得美貌些,他也需要显示自己的年轻。可是年轻人总用关切来刺激他,让他正视自然规律。

    “不喝了,你也别喝了。”颜子鹄把杯盘推开。“第一,我们不考虑你的转业问题,希望你打消这个念头。第二,我们准备让你到三连去当连长,你一寂要把三连带上来。第三,你们营长尊敬你,想把你的一套本事全学过去,希望你既当好他的下级,又做好他的师傅。这三条,你好好想一想,我出去看看战士们,回头听你的想法。”

    在袁翰呆直的目光中,颜子鹄走出房门。

    一排二排正在炮场上拔河,每方十五人,拽住一根胳膊粗的拉炮绳。二排总是被一排拉垮。颜子鹄是这种观众:无论看什么比赛,总是希望弱队取胜,然后笑呵呵地把强队挖苦一顿。四班长对颜子鹄说:“一排要参加师里比赛的,我们是陪练。”

    颜子鹄大为不满:“输就输在多了你。你下来,你们十四人和他们比比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拿出勇气来赢他们。我就别下了吧,多个人多分劲,他们也是十五人嘛。”四班长分辩着。

    “不不,你还是下来歇歇,多个人未必多份劲。”

    四班长下来了,满脸委屈、不平的样子,心中盼望自己排输。再战,系在炮绳中央的红绸又渐渐拉向一排阵地。“顶住!”颜子鹄大喊,酒后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二!一——二!”他在旁边竭力统一二排的动作。结果二排胜利了,他们把一排拉垮之后,统统摔倒在地上,喘息着,欢叫着。

    颜子鹄回到连部,他相信袁翰会有一个正确态度,会干好新的工作,起码会强迫自己干好。但他不愿意完全靠命令的力量去推动一个人。他想和他深长地谈一谈,他基本上还没谈呐。

    袁翰醉倒在床上,发出急迫、不匀的呼吸声。看来他不善饮酒,醉得这么厉害。颜子鹄把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伫立许久。

    六

    三连的这些兵象屋里着了火,统统拥出房门,散到宽敞的炮场上,一个碰一个地往前挤,争着站在别人前头。有些人并不知道出来干嘛,只不过见别人往前挤,他也就挤别人;别人一激动,他也有些气息不匀了。新兵一般不注意控制情绪,一瞧见什么,就吃惊地张大各种型号的嘴,眼球儿统统给冻住,怪可爱的发呆。穿破几套军装的老兵,矜持地居于后排,象大哥哥把好位置让给小弟弟那样。他们对新兵惊惊乍乍的事不屑一顾,否则就显得太浅薄了。这回可有些不同,他们虽然从人群里退出来,可锐利的目光仍然射向连部。那儿停着一辆摩托“吭吭吭”地咳嗽,全身不停地抖动。本来没有熄火,驾驶员还是用十分惬意的姿态猛蹬一下起动踏杆,摩托又雷霆般暴叫几声。他知道有许多人看自己,他尽可能地显示出不同于别人的样子。

    排长们朝连部奔去,战士们纷纷让路。不一会儿,值班排长跑出来喊:

    “注意军容,准备集合,新连长到了。”

    新兵们判断事物的重要与否主要凭据老兵的脸色声调,这最保险。此刻,他们严肃起来,提前回屋扎上腰带,端正军帽,出门后彼此靠拢,会意地交换眼神。有几人腰带扎得太紧,把人束成了一只葫芦。偏偏有几们顶老的老兵,象是吃腻了这一套似的,别人越紧张,他们越随心温意地走动。

    吴晓义把集合好的队伍带进饭堂,饭桌板凳都已退居墙角。袁翰站在场地左侧,纹丝不动。大家刚跑进屋时看不到他,然而看到后,就强烈感到他的位置和姿态都强化了他的权威。

    吴晓义向袁翰报告全连集合完毕。袁翰打开花名册“晚点。”

    全体立正。袁翰惊异地抬头,他听出:靠脚无力,声音杂乱。这是他到三连后的第一个印象:作风散漫。如果在一连,他非得重来一遍不可。此刻他忍住了,不想给战士一个急匆匆树立威信的感觉。他开始呼点姓名,结束后,开始自我介绍:“有的同志可能听说了,我刚受过处分,有的同志可能还不知道,那就不用到处打听了,我把上级的处分决定再宣布一遍。”袁翰清晰缓慢地把处分决定背诵出来,然后谈自己犯错误的原因,向大家做了检查。“情况就是这样,来了个受过处分的连长,希望不伤害同志们的自尊心,我决心在工作中改正错误,希望同志们监督帮助我。但我这次调动工作和犯错误毫无关系,该管的我还是要管,决不会因为自己犯过错误,就降低对同志们的要求。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说实话,决心改正错误的连长,干起工作来可能更努力,也可能有过头的地方,请大家有个思想准备”袁翰注视一们战士,正要唤他,一声闷响,那个战士跌倒在地上。周围人急忙扶他,再远些的人,扒在别人扉上伸长脖子望,一片惊异的议论:

    “他病啦?”

    “缺氧,快开窗子。”

    袁翰已经看出那战士眼神发散,上身钟摆似的摇晃。这在未经严格训练的部队中经常见到,体质弱,适应不了挺拔稳固的站立站立。使袁翰气恼的,不仅是昏倒一个人,而是昏倒一个人之后,竟然丧失了整个队列。他大声发令:“立正!本班班长把他扶下去。还有谁感觉头晕,手脚发凉,立刻报告。”

    “我。”又一位胖胖的战士在后排低声道。

    “出列,不准躺下,到操场上去走三圈!”

    袁翰再次整队,他一直笔直站立。

    “条令规写,晚点名最长时间不超出三十分钟,现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时倒下去一个,二十三分时又退下去一个。两个同志一个是连部的,一个是炊事班的,说明这两个单位很少出操。当然,责任主要在我们干部,我们要求不严。这两上同志不错,如果他俩在队列里马马虎虎动手动脚,就不会昏倒了。我重申队列纪律,在队列中,口令指挥一切。没有口令,不准乱动。明天的工作:早晨,全连出操”

    队伍带走后,后热电厂剩下一人,是营长。他两眼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视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别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别是这位年青营长。他暗想:干嘛要这样看人,领导者的特点?

    营长坦率地说:“三连长,我现在知道咱俩一块训练时,你为什么那么难受了。你应该象刚才对待战士那样对待我。那样,我可能学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会感到难受了。对吗?”

    营长这几日正跟袁翰学习射击指挥中的大间隔转移射。袁翰羞地笑了。其实,那样做更难,但他决心做到。他用营长刚才注视他的目光注视营长了。

    七

    三连原连长罗怀牧,已被命令转业,见袁翰和营长走过来,夸张地惊叫:“哎——乖乖!”大笑着,头一个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连的救星到啦。”

    干部们齐聚会议室后,罗怀牧却不进去,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摆动表示告辞:“你们忙吧,我该退出了。”没等营长说话,他关上了会议会的大门。

    袁翰送走营长,刚回到宿舍,就听到窗外有人唤道:“老袁,给你送来啦。”话音刚落,罗怀牧象端着一桌丰宴,用阔大的射击图版端着指挥包、望远镜、手枪、红绿旗、照明具全套连长装备,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往袁翰床上一倒,舒畅地道:“我算解放啦,让他们跟你立大功吧!快点点,一粒子弹一把指挥尺都不少,我从来不把连队的东西带出连队。”

    炮连长的装备里有不少美观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笔,综合指挥尺。这东西军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连长移交时,上了簿册的大东西不会少,小玩意儿就很难说。也许是想带回家给孩子,也许是贪恋太重,藏进怀里做终生的纪念物了。如同离开大海时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结。

    袁翰不肯点,意思是:你不会拿的,即使拿走什么也不要紧。罗怀牧受不了这种信任,逼着袁翰清点。袁翰在清理时发现,不但没少,还有几样自己用有机玻璃制做的图版量具,做的那么精致,现在也乱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罗怀牧坐下,感慨地说:“三连的突出问题是军事素质差,素质!”他强调着“这不仅是个时间的精度、战士问题,还有干部你多大岁数?”

    “三十。”袁翰有点意外地回答,接着也就明白他让罗怀牧失望了,作为连长,这个年龄无异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罗怀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点当作训股长呐!作训股长常常是参谋长的接班人,参谋长常常是团长的接班人”罗怀牧一声响过一声。

    “你饶了我吧,我当个连长不戴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就万岁了,别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罗怀牧眯起眼“把一支后进连队交给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预先:第一,三连会在你手里改变面貌,我还不了解你!第二,改变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当股长,也会提你当营长。”

    “对下级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上级的信任,我真怕让上级失望。”

    “你不该这么想,三连要靠你。你来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两年,带出一支让领导满意的连队,然后转业回家。”

    “矛盾就在这里,你干得越好,领导越留你干,年纪大了,再转业就不受欢迎,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来说吧,我要回去的那个厂子才二百来人,你知道有多少领导干部?党委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十几个呀!还不算没解放的老家伙,把我往哪放?亏我只是个小连长,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资派,批唯生产力论,批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花样,都得从头学呀。所以,让我走也好,趁还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批鼓另开张。我惭愧的是,没有交出一支好连队,最后一次实弹射击,偏弹伤人。我打过十几回优秀,可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弹”见袁翰面容阴郁,他把话收住“我真可恶。我卸任后也忙啊,不过是为自己忙,以前没功夫啊!”罗怀牧经过窗户时又站住,探进半截身子:“哎,现在我是老百姓,咱俩是军民关系。所以,有些没把握的话我也敢说,供你参考嘛。你没来时,吴晓义以为他会当连长,我看出来了。这个同志好抓权,爱管事,我的方针是‘让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处的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这个方针才是。”

    袁翰初到一连当连长时,曾有一位副连长是和他一样的强有力人物,两人磕磕碰碰特别多,过了好长时间才谐调起来。两上强手如同两把型号钢锯相对,配合不发,每个钢齿都顶在尖上,互相损伤;配合准了,每一个齿儿都可以嵌进对方的凹处,严丝合缝。这种人,有时嫌,有时想,友谊很难保持在一条水准线上,总是大起大落,崩溃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热起来。袁翰沉吟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

    “哎,听说你得了一对胖丫头,来来,拿照片让我欣赏欣赏。结实吧?漂亮吧?”

    “没照片,真的没有。”袁翰又想起两个婴儿,她们不但瘦弱,而且更谈不上漂亮,营养不足呵。袁翰眼睛潮湿了,妻子到现在还不来信!

    “我有俩小子,咱们结亲家吧?”罗怀牧笑着走开了。他拨翻了人家的苦水,让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觉得大咧咧地离去。

    袁翰迈下台阶,走到水泥篮球架下。这时,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后,把他浓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动,它也动,仿佛在给他引路。几颗星在寒气中颤抖,他肩着它们焦虑地喃喃着:“快来信吧,快”

    袁翰走进排宿舍,灯关着,战士们都已睡去。凡是军营,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会撞着什么。但他恍如走进一个梦境,身子竟有些不稳了。“哧”地一声,他觉得踢走了战士一只鞋,于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只并列放好。万一紧急集合,战士身身就可以习惯地踩住两只鞋。袁翰稍稍平静下来,于是听见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声。呵,战士的鼾声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宽解,感到夜的安宁。它象把你浸润在平缓的河流中,温柔而又轻盈的浮动着,忘却烦恼。

    八

    袁翰看着通信员的手伸进邮件袋,拿出来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两个大黑字的电报。通信员说:“连长,你的。”

    袁翰背过身拆开电报,上写:两女病重速归。“糟糕,两个呀,要毁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标,总是他的思虑引向死亡的崖头。怎么办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办法——寄钱。袁翰把全部钱都找出来,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别人借吗?真不好意思,刚上任就借钱,这就是来改变面貌的连长?而且,只要你借过一回钱,别人就记住你了,干部们讨论困难补助时,目光自然转向你。原来领困难补助费的同志,因为你的到来,便反复推让。在一连受过窘迫又要在三连继续下去,以至于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再说各人觉悟水平不同啊,那几十元钱是烫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热

    他赶到邮局,在汇款单上填写“拾叁元”几个字时,不禁抬起左手遮挡着,继而又对这个动作感到痛楚。尾数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给妻子的,这等于向他表示:我枯竭了,从而让她更加难受。妻子的同事会用怎样的神情把汇款单交给她呀,她接过去时能保持平静吗?霎时,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发焉后一块寄去,但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

    回到连队看到战士,袁翰才镇定下来,连队的事物和气氛令他高兴。侦察班从营部考核归来,正在擦拭观测器材。他走过去问:“成绩怎么样?”

    “咦,报告过你啦。4。9分,高水平的优秀。”胖胖的炮队镜手说。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复了往日的带兵习惯。“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们这次考得最好,最大误差才0。5密位。不足嘛当然要继续努力。”后一句话也是习惯,仅仅是语言习惯。

    “我来个小考。”袁翰觉察到他们的自满情绪,说:“占领观察所,通常是近敌隐蔽前进,而且要快。现在,前面那个小高地,大约五百米,就是观察所,够近的吧?实弹射击还难碰到这么近的观察所呐。跟我来。”

    袁翰带着侦察班向前跑去。他开始速度并不快,后来越跑越猛,最后弯腰冲上小山包,命令道:“基准射向15-00,架器材!”

    侦察班一个没落,在袁翰两旁半跪着,一边喘息一边架设器材。赋予射向是一套精细动作,又是观测技术的基础,非要心静气平不可。两上战士连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架设完毕。袁翰又命令他们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连队炮场,重新架设器材。这时他们只有喘息之功,没有架设之力了。

    “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袁翰问他们。

    “没有。”炮队镜手苦恼地拉长声调。“不过这样做,太难掌握了,最好有个具体标准。”

    “有有,你跑瘦了,就达到标准。说实话,炮队镜手不应该这么胖。以后任何一次外出训练,都必须跑出去,再跑回来。平日里少喝水,多打球,上场就要猛打猛冲。连队的球场不是为了出篮球健将,而是为了出强兵。”袁翰在炮场边走边看,各种训练计划交替在脑海升现。他重新享受到事业带来的快感,两眼特别清爽,听觉特别灵敏,全身暖意涌流,这差不多是幸福了。通信员又从旁边冒出来:

    “连长,电报。”

    袁翰呆了几秒钟才接过去,依然是背转身拆开:两女病危速归。

    统共才几小时啊,死神就来找他两次,都是在任新职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场。开饭哨响了,声浪震动他耳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已经明白,很快,也许就是今天,还会接到第三封电报,上面写着他多次边默语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来就快些来吧,大痛之后会有复苏,希望总是跟在困难后头。然而来之前的时间怎么度过呀,他在无人处不停地走着。

    山洼里响走枪声,袁翰眼里闪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两位同志刚完成一挺机枪的大修,正在这里试射,二百米处插着一个墨绿色全身靶。袁翰从左前方出现,一个人对着他大叫:“没看见小红旗吗?退后退后,小心飞弹。”

    袁翰走上来低声请求:“让我打几发吧。”语调和神情让人心软。

    “想过个瘾?行啊。”

    袁翰卧倒,端起枪把“哒哒哒”但他心里断续响着这个声音:“会毁掉的,会的。”十几发子弹射完,又接上弹带,他扣动扳机,枪身发狂地抖动,渐渐发热,暗红色火舌不停地从枪口喷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块水牛般大的黑石头,被子弹打的碎渣四溅,出现了许多白点,渐渐密布,相连,扩大,最后大石头上只剩几个黑点了。子弹打光了,着靶的无几。他听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声音,爬起身来。

    “你是一连的袁连长吧?”他们仍唤他两天前的职称。

    “是的。”

    “打炮还不错,打枪真差劲。”

    “是的,差劲。”

    袁翰感谢了他们,疲惫地往连队走去。营长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四处观望,见袁翰回来了,便关心地问:“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的意见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说一声“回家看看”营长也会说一声“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说:“我离不开,这里更重要。我是连长,不是医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来代理你的职务。”

    袁翰急于工作,再不想什么电报了。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苦恼越久损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军训方案,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声色都不能漏呵。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自己转业,走对了道。

    袁翰没找到罗怀牧,却碰到吴晓义。

    “他呀,忙啊。”吴晓义笑着“往那儿走,仓库左边,对对,就那个门,进去呀。”他光用手指点,身体不动一步。

    袁翰推开门就脸热了,罗怀牧在用连队的木板做箱子。报话班长入伍前学过木匠手艺,此刻正在板上打线。罗怀牧点上一支烟,淡淡地问:“有事?”

    “我想换个场合,罗怀牧会高兴的:自己要走了还被人重视,有求必应。但此刻却不很愉快,推拖地说:“没时间!”

    “就一会儿。”袁翰坚持着。

    “大一点,再大一点。”罗怀牧批示报话班长,根本不看袁翰。

    “连长,罗连长就要走了。当了那么多年兵,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报话班长在为罗怀牧说情,解释。

    “说那些干嘛,干我的私话。”罗怀牧大声道。

    袁翰关门走开。再不走,他们非吵起来不可。吴晓义还在连部廊道口站着,见袁翰独自归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显得神妙,是发现别人并不比自己更强时、无论如何都隐忍不住的一笑。他没说话,进了自己房间。

    管不管呵?木板是连队留做军训用具的。战士们知道后会怎样想象干部?噢,你们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们的觉悟是有时间性的,管我们时比我们高,一脱下军装就和我们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我们呐软弱时那张笑脸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么管,老罗是连长我也只是连长。退伍转业的军人最难对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师长军长,他们也敢笑嘻嘻顶撞几句。再说,老罗当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绿,屁都没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来,他即使不带箱子,也会把箱子砸给你看,让全连战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难收拾了。

    傍晚,罗怀牧从小屋走出来,碰到袁翰便冷冷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给袁翰说话的机会。

    晚上,罗怀牧又进那间屋子。袁翰两次经过屋门,都没有进去。他想起老罗明天一早就要离连,以后一辈子难相见,心就软了。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第二天一早,罗怀牧很早就起来,吃了炊事班长特意做的荷包蛋肉丝面,提起通信员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惊动别人,悄悄走出房门。可走到外边一看,全连在炮场上列成四排,在寒风里等待跟他告别。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后决定:箱子你拿走吧,我们不好责怪你,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样做不对。大家向你敬礼告别的时候,你的怨恨会消失,友情会抬头,想想美好的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战士已经看见了,那干脆让大家都看见。不错,老连长是拿走了连队一只箱子,我们没能够阻止他,但我们也没把这事藏掖起来。送走老连长后,召开军人大会,大道理还是要讲几句,主要是和大家谈谈心,谈谈老班长的苦恼和自己的心情,再从自己薪金中扣出钱偿还给连队,但必须明白:这种事在三连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袁翰整队、发令,然后跑步至罗怀牧面前五米处立定,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罗怀牧走上去和战士们握手告别,行至一半,那些充满恋意的眼睛就让他走不动了。他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蹲在地上,双肩颤抖。队伍没有乱,后排的战士还有等待着罗怀牧。

    罗怀牧终于站起来,含泪向战士们点点头,算是告别。干部们拥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坚持要独自离去。出操时间到了,悬在电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军号声。罗怀牧在炮场边停住,回脸望望,通信员再也忍不住了,炮出队列,追上去夺他手中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罗怀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连长,”吴晓义急道“咱们怎么能让老罗独自走到营部,营长看见了会怎么想?咱们集合全连跟上去吧。”

    袁翰不语。如果他转业,也会独自离开炮场,不愿任何人相送。吴晓义和两个排长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们走远,心情复杂,袁翰忽然看到他没拿箱子,那两个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个退伍战士的东西更多。袁翰唤道:“报话班长,出列!”

    袁翰来到那间屋子里,箱子完整的放在当中,他不禁叹息了:“罗连长为什么不要?”

    报话班长道:“他说太大了。”

    “这不是原因。”

    “哦,”报话班长眼睛从墙壁转到袁翰脸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脚步声让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门外来回走”

    屋内残留着隔夜的烟味和许多烟头。

    九

    袁翰野外训练归来,一进屋,就看见营长和指导员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营长说了句多余的话;“回来啦?”就转脸看教导员,似乎让他接下去说。桌上摆着一封电报,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样式,但这封是刚到的,被拆阅过。

    袁翰立刻感觉到气短心跳,脚下一股凉气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没什么。你们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连长”

    “让我呆一会儿。”

    两人对望一下,也许是营长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开。教导员犹疑地跟出去,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回头关上了门。

    袁翰坐下来,朝桌上电报望了几分钟,才走去拿它。这电报已经不是妻子拍来的了,因为上面写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归。”

    “妻尚好,”袁翰默语。就是说她还活着,怎样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头顶住坚硬的墙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鸣就象婴儿细弱的啼声

    营长坐在门口台阶上,两拳支着腮,所有想来宽慰袁翰的干部战士,都让他用猛烈的手势撵了回去。他坐了一个中午,保护门前这块地方的安静。

    身后有响动,袁翰出门了,沙声问:“营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练一段精密法准备诸元,行吗?”

    “现在?”营长望着袁翰洗过的眼睛。

    “是的。”袁翰进屋拿出射击图版箱。

    营长现在什么也练不下去,但他不愿违悖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许他可以借此获得平静呢。两人并排向营部走去,步伐阔大,一路无语。

    十

    颜子鹄已经升任了团长,随之也撩动起一个渴望:要到全团每个连、每条路、每个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车下来的,脚一落地,便是营部或连部。而战士们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鱼塘猪圈,最偏远的岗哨位置,还并不熟悉。今天,他选择一条能够穿过许多连队的小路,缓缓走过来。陆续遇到的一些战士向他敬礼,他估计一下,大约只认识三分之一,这使他挺懊恼的。

    到榴炮营外围,远望去,火炮都脱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线上。技师正在进行零位零线检查,这是射击前的火器准备。炮场上的战士,脚步灵快,动作幅度大,不时喊着说话呵,这是士气。他肩负着近百门大炮、上千名战士的使命,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部队去经受一场战争的考验。可惜年过五十了,脚步结实但缓慢了,这步子不适于跑,特别适于深思。小路顶头是三连,还离好远,路就变得宽敞平直了。三连的车炮都在库房里,战士们在处理个人事务:写信,看书,洗涮,不象战前反象战后,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来不断添积的兴奋感,到这里就消散掉了。颜子鹄不想干涉,各连有各连的特点嘛,他只管在战斗中检验各连。

    袁翰正在写信,但一个字也没写。面前有个立功证,他望着它犹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妻子?半年来的家庭变化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把写信忘了。

    营党委会上,大部分委员为他请功,说:半年时间里,三连变化很大,他费尽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连当连长时,也是这样工作,并没有记功嘛。由于三连太差,而太差的连队开始赶队,那步子一时会显得很大,在人们印象中会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其实是正常现象。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步伐吗?连队能进入高峰线不衰不落吗?他有远虑。再说,全连干部都一样苦干,为什么把他突出起来?他的意见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说:“袁翰同志刚刚到职,两个女儿就病了,不久,大女儿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坚持工作,不肯回家。”听到这句话,袁翰惊痛交集:“为什么这么说啊?”他窥见了一些同志为他请功的心理“哦,大女儿死去了,”袁翰愈发觉得不能接受这个功,也受不了这个功。但是营党委通过了,上级党委也批准了,随后发下来立功证。

    颜子鹄进屋:“嗬,在写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赶忙拉住颜子鹄:“团长,坐一会儿。”

    颜子鹄拿过立功证,对着窗户窗户翻着:“这东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厦门岛后,我再没得过它,倒给人家发过不少。哈哈”他又体会到为下级记功时的快活了,那是领导者自豪的时刻。“怎么,一片空白?”颜子鹄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她。”

    “告诉了会怎样?”

    “会伤心,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袁翰注意看颜子鹄的反应“而我立了个三等功。”

    “告诉她!立功证上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时间不长的女儿。她们默默无闻的为你做出了牺牲,也是为我们这支军队做出了牺牲。不管你爱人怎么想,都应该告诉她。我们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连连点头,他忽然开朗了许多。

    “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起一个吧,好好起一个。”

    “团长给起一个。”袁翰笑道。

    颜子鹄肃然地缓缓摇头:“让母亲起吧。”

    这动情的声音,使袁翰为妻子羞愧。大女儿死去后,她很少来信,来信也是电报般的,象应付袁翰的询问。她一定在考虑什么,怨愤、伤感从纸上消失了,或许她已经麻木了。

    “袁翰同志,准备让你担任团里作训股长,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从颜子鹄眼里,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回答说“想法,我还是想转业。我知道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请领导放心,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党员,又是军人。”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颜子鹄思索着说“有人想走,有人愿留,千姿百态啊。”

    颜子鹄走后,袁翰找出个小铁箱,倒空里面的零碎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三封电报,重读一遍,一一放进去。又拿起立功证看看,也许进去。然后把钥匙丢进去,最后再用弹簧锁锁上。这样,他再也不打开了。

    一辆小车开到连部前刹住,驾驶员探头问袁翰:“团长在哪儿,参谋长让我来接他。”

    “从小路回团部了。有事吗?”

    “不知道。”驾驶员掉转车头返回。吴晓义正从对面走来,小车驶近时,他站在路边,严肃地向车内敬礼,他以为团长坐在里面。驾驶员还他一声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礼。

    吴晓义走到袁翰不多说,他不想让他受窘。

    “说些什么?”吴晓义挺紧张。

    “调我到作训股工作。”

    “当股长?正营职!”吴晓义高兴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长同志,我早说了,你在三连干不长,迟早要拔上去。怎样,没错吧!”

    袁翰并没听吴哓义说过这话。前一段时间,吴晓义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可能转业,晚上,他愤愤地闯进袁翰屋里“走就走,早晚都是个走,我早就知道。”眼睛也潮红了。袁翰竭力宽解他。那天晚上,吴晓义对袁翰的感情跨进了一大步,说了好些知心话。

    袁翰判断着:为什么突然来车接团长回去?吴晓义却另有所思,眉间浮动淡淡的忧虑。他显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长的消息震动了。从现在起,到下一位连长任职,他的忧虑不会消失的。

    文书推开窗喊:“连长,电话!”

    袁翰对吴晓义道:“注意,开始了。”吴晓义这才振作起来。袁翰急步跑到窗前,文书把听筒从窗内递出去。袁翰一边听一边朝吴晓义做个手势,吴晓义飞跑去摇响警报器。营区翻滚一阵巨风,战士们携带装备冲进车炮库,装车挂炮。脚步声,口令声,汽车引擎声,使人感到浑身发热。

    袁翰坐在急驰的指挥车驾驶室内,膝盖上铺盖着一张军用地图。开进路线穿进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岭,越过两条小河,进入另一张地图。袁翰急忙找出来,大略地拼接上,统观着。这是“战区”了,各色粗的箭头和断裂的孤形线显示:对方的“天狼工程”已经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线“战局”十分险恶。下角有许多我方炮车地和观察所的符号,其中一个,是袁翰他们的。

    汽车突然减速,晃动了一下,靠向路边,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线,加速行驶。驾驶员抱怨着:

    “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战区”地图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位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围巾触动了他,他急忙举起望远镜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进通往三连方向的火炮,也好象要爸爸抱她。不见妻子的脸,她要是转过来,看看车辆和火炮该多好啊。“她从家乡赶来干什么?哭诉,扔孩子?”袁翰内心掠过一个个不祥念头,桉树林遮断视线,袁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要等回来后才知道。

    “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

    八一年冬于北京高碑店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