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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电话给你确定。

    我和许之行,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不跳舞了,她拍掌道,好呀,跳来跳去,跳到骨头散,不知你跳甚么,赚钱又少,风险高。,投资大,年期短,回报率等于零,早走早着。

    她来了,一来便推开我的窗,说,好热好热。后来,来我们去了百老汇看,大家都没钱,就买了十元的站票,站得好累。散场的时候,下大雨。许之行和我,在人群中避雨,她就唱起里的来,有人拍掌叫好,雨点扬起彩虹,晚上也有彩虹,纽约的灯实在太亮了。

    喜悦如雪。奇怪,我甚么时候来了纽约,我明明在伦敦。纽约还是一样,许之行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几岁,但我已经老了二十几年,有老花。

    身上好多伤痕。伤痕好奇怪,一条一条,不像是做手术的伤痕,也不像是跌伤,是给硬物击打的伤痕,头上好多处秃了,有伤痕,没生头发。不知伤痕从那里来的,而且看这些伤痕,都好旧了,是留一生的旧伤痕。我想我的同屋女子,很可能知道我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但我不好意思问。

    无端端流血。走着走着裙子都会染血。早上起来,嘴唇肿了,全是瘀血。额头又会流血,沿着脸,流到胸口。背上流的血,看不到,但伤口痊愈时好痒,就知道,曾经有血。一直哭,边哭边去浸浴,睡到暖水里,一缸微红的血,好像露西酒。

    我的血,一定与伤痕,与婚姻有关,但我记不起。好像生命里有一个空间,好空,进了去。实实在在街上见到跟他有点像的男人,都禁不住,好想跟他一跟,看看是不是他。但,叶细细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我又不会跟他一起生活。和他生活,到后来只会互相谋杀。这你是为了什么呢,我问。叶细细说:‘多么奇怪。我还相信爱情。’到我们老了,我们不知会怎样么,还会谈情说爱么。

    到老了,愈离愈远,我和叶细细,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爱情与否,已经无干。

    我的爱情,想是个微蓝空间,淡灰的瓷地砖上,拖一撮连着头皮的头发:我爱的人从我头上扯下来的。

    我爱你么。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我父亲教我,责任,荣誉,在婚姻里面,再没有爱的时候,就是柔顺与忍耐。在婚姻以外,就是节制。从京都回来后,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还一样见面,还一样说着话,好像根本没有相约过,他也从来没失过约。久而久之,我也怀疑是我的幻觉。没几个月他就和一个女子结了婚,是一个日本女子。我去参加了婚礼。日本女子是个电影演员。玩新娘的,叫她表演她和新郎第一次亲热的情况。她笑笑,跪下来,拉开男子的裤链,亲吻他。这真是个奇怪的婚礼。

    我觉得这个婚礼非常难忘。

    我收拾。我连自己的护照都扔掉,用不着。

    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出来工作,写了几百封求职信,见过十二次工,考了五次试,做了两次身体检查,才得到这份工作,但我一点都不可惜。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好也不坏,但当安德逊太太说,那些清人与日人,眼睛那么小,是不是会看得清楚些,我怎可能跟着笑。其他人很有礼貌的说,噢,亲爱的玉,不是说你,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小。你跟他们是不同的。但我怎能说,我跟他们不

    同。我没什么,我一样上班下班。我还有两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一间还要供款的房子。柔顺与忍耐,就是我的责任与荣誉。

    安德逊太太说,你可以替我去超级市场买点牛油吗。路易斯叫,玉,玉,请你替我将档案放下地。有一个档案,在椅上。玉,玉,没邮票了。没影印纸了。

    玉,玉,玉。

    玉,玉。你去看医生吧,多休息点吧。后来他们叫我去看医生吧,叫我多休息吧。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仍说,谢谢你们,你们实在太好了。他们好像杀人犯看着尸体一样,静静散开。

    打开是我父亲的一封旧信。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信。信里面说的都是家常的事。我继母,如常去游晨泳。同游的给鲨鱼吃了。先吃左手,再吃左脚,然后一整个人都吃掉。但我父说,继母说,海水一点微红都没有,还是一样深蓝透明。继母也如常一样去游晨泳。

    家中的玫瑰,亦已盛开。小猫跟从前一样,时常骂人,咪得好大声。大猫愈来愈老了,动也不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付上二千英镑。今后你独自一人,承担家庭,要量入为出。身体有伤,必须立即治理、父字。

    我挣扎好久才将消息告知我父。继母说,好女不怕瞒,你父亲,脾气又大身体又不好,你就瞒着他算了吧。我说,但我想他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叫做再丝阮,今年五十二岁,来自英国伦敦。我来到威尼斯,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我二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越南胡志明市,孩子给我母亲带,我去美国,找寻孩子的父亲。我丈夫离开后,我收到他一封信,和二千元美金。当然他的信说对不起我,叫我忘记他。我从越南去到柬埔寨,在金边住了一个月,我表姊家,再去到了泰国,在曼谷住了一个月,买了假证照,假身份证,假大学毕业证书,假工作证明,假银行账单,拿到了去多明尼加共和国的签证,我打算从多加尼加共和国再到美国,在伦敦转机。飞机延误,赶不上,移民官员就给我一天的签证,到伦敦过一夜。结果我就留在伦敦,一留二十六年

    我是在巴景我工作的餐馆遇到叶细细的。她自己一个人,微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一双深蓝长袜,一对过大的男装鞋。中国餐馆,很少一个人来吃的。她点了回窝肉,东坡肉,梅菜扣肉。一个人,全都吃掉。我去收拾碗筷,问她:要甜品吗。她说要。我说,花生糊,合桃露,红豆沙,送的。她说,可以全都要吗。我笑笑,可以的,你,吃得下。

    她走了以后我发觉她留下了一只李子青皮手套,绣了几片青叶。好奇怪的颜色,我没扔,留在餐馆抽屉里。

    日做夜做,一个星期做六天,星期一休息,睡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我不写信,不看电视,不打电话。我的孩子,我在泰国时已经死了。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

    我在伦敦巴景,时间好漫长。

    后来在伦敦唐人街的超级市场碰到叶细细。她穿一条黑长裙,白衬衣,浅灰么毛外衣,天气暖了,她缠一条灰蓝丝巾,一样穿一双过大的男装鞋,右手戴一只,李子青的长手套,手背上绣了几片青叶。面对面,好面熟。我记得了,便说,你留下了另一只手套了。话出了口,我便后悔,明明说不与陌生人搭讪,会惹麻烦,她看着我,甚茫然,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是,你在巴景,嫣红园。就是妊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颓垣败瓦的那个嫣红园。我皱眉道,我不知你说甚么。她来了,又是一个人,只点了两碟点心,开了一壶茶,我说,吃这么少。她说,那时我心情不好。又笑说,你看我这么胖,就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居多。我说,太奢侈了,居然可以心情不好。她笑,说,我知道。她在看一本英文儿童故事书,看得好慢。我说,书院有给外国人学习的英文班,免费的,你要去吗。这一次,她留下另一只手套,和我还给她的一只,成一双。她搁在桌上,说,不要了。她耸耸肩,男人送给我的,就当他死了。我摇摇头,都是男人,何必。

    英文班一个星期上两课,我一个星期见到叶细细一次,有时她没上,有时我没上,有时两个都没上。但总会见到,大家都不会放弃,都会去。我和叶细细是那么不同的人,她那么光采明亮的,哭是哭笑是笑(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我就灰灰蒙蒙,摸摸停停,大近视的没甚么表情的做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想起)(我父亲,长叹一声。现在年代

    不同了。)(可一而不可再。很多事情,可一而不可发)我们打边炉,热气氤氲的,细细一直喝,喝红喝白,威士忌,喝到好热,脱剩一件小衣,穿一条牛仔裤。她在厨房点了魔术磨菇草,南美来的,她说,要不要抽,我摇摇头,说,我不抽的。日本的金田子,进来拿芥酱,深吸一气,说,好香。细细便说,试一口,不要抽太多,她抽一口,又说有山,又说有水,有妖怪,我们都笑倒。细细没甚么,将小烟抽完,问我,为甚么不。我说,这是我的选择。自由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细细停下来,说,是,说得真好。自由就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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