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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班务会

    星期天晚上开班务会,榴炮二营五连四班长谷默把五个兵召集起来,带到距离连部远些的地方。这里让连长看不见,又不超出哨音的范围。营区那么大,连长就喜欢把各个班长安插在眼皮底下,像整齐地安插在弹带上的子弹。谷默很想递给连长一个感觉:你老盯住我们不要紧,可是我们老看到你就太难受了。

    "再过五个月,我的星期天就不是星期四了。到时我天天是星期天。"谷默拍打膝盖头,预示自己服役期没多久了。

    瞄准手说:"星期几关系不大,只要一个星期有一个星期天就行,管它安排在星期几。叫归叫,过归过。"

    "不是那么回事。每到红头日历那天,我就想,跟我们没关系。每到我们的星期天,又觉得这日子不对劲,过了好像没大过。去年我们过星期二,前年我们过星期五,跳来跳去不对劲。我好想给总参谋长寄一本挂历去,告诉他别再瞎跳了。咬住一个日子,坚持十年不变,当兵的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星期天,跟有个连长一样重要。"

    "那你干嘛不写?我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收到这封信。直接寄给他,他绝对收不到。你寄给管他的中央军委主席,主席一批字,总长就收到了。"

    "我考虑得还不够成熟。再考虑考虑就觉得不如我去当总长。再说,我过三年不叫星期天的星期天,也该让我们后面的人过一过,我们站在边上,看着他过,才觉得我们以前没白过。"谷默听任他们笑自己不笑,笑声一块块掉下来,像贡品掉在他脚下,他很舒服。"开始开会,老传统,谁的烟好谁拿出来。"

    谷默拿出一盒"良友",里面大概有十二支,算准了每人能抽上两支。他不准备把会拉长,不准备提高本次会议质量。否则他就拿一盒没开封的"万宝路",时间和质量都能保障。

    瞄准手拿出一盒"金桥"。它属于特区名烟,禁止外销,地方厅局级干部常用烟。师长也抽它,形成本师一个风气。抽金桥烟的人的后头肯定有人。瞄准手不再等别人出手,麻利地扯掉烟盒封带。

    三炮手掏出一盒"牡丹",急着叫:"先抽我的先抽我的,孬烟先上口,你们的放后头,就都好抽啦。"

    谷默挥手:"算啦算啦,心意领了,收回去。他拿个-万宝路-是九牛一毛,你拿的可是你贵重东西。层次不一样,心意你最多。今天不让你牺牲。"

    三炮手感动地把烟放进军帽里,军帽搁在腿上,双手飞快地捉信空中飞来的烟卷,把它安置在鼻子下面,把两腿宽松地张开。那支烟横在鼻子下面横了好久,他取下时,已经弯曲了。他说:"洋烟烧得太快,没几口,火就到手指头上了。我抽这一支够了,一会还抽自己的。"

    照例第一支烟是宣布主题,由谷默说几句。接着大家围绕着连里、围绕着营里、围绕着团里,把自己交出去。但是谷默正在想连长老婆,那个乡级女干部花花绿绿地坐着营里的三轮摩托车到达连里,摩托车在操场上笔直地驶过,留下好一片香水味儿。指导员下令杀一头猪。上次指导员老婆来时连长也下令杀一头猪。杀猪要报营里批准,营里每回都予以批准。今晚全连吃猪下水,下水放不住。估计明后会有红绕肉吃了。杀猪时猪叫得真瘆人,副连长一听叫声就断定该猪能出一百四十五斤净肉,连队小金库能划进四五百无收入。他当指示炊事班长晚餐用猪大肠炒辣椒,又说:听好喽可不是辣椒炒猪大肠。炊事班长说:明白,大肠多切点下锅,不能跟街上小店似的,牌子写这个炒那个,端出来成了这个炒这个,虽然有这个也有点那个,谁炒谁可就差老啦。副连长说:你知道的那么多,还能安心服役么?还甘愿在连队当老炊么?听好喽,猪大肠千万别使劲洗,洗太净吃起来就没味道了。猪大肠好就好在味道冲,下饭!在座的班长们一听,大部分扭歪了脸。二排长说:副连长你太透彻了,一说出来大肠辣椒就光只有味道了。副连长说:谁不吃,来往我碗里倒,一条大肠我全吃掉!好啦好啦继续开会。大肠落实了,下面该你汇报。

    副连长主持连务会比连长更像连长。

    连长老婆来了,连长去安顿一下。毕竟只有一个老婆一年还只来一次。指导员代表连里去看望一下连长的老婆。毕竟该老婆是正连级的,指导员出面才够规格。

    连长和指导员属于临时外出,副连长一下子顶起两人位置。猪大肠的食用法,透着副连长的权威。但是谷默追着连长老婆想:现在她进家属房了,放下皮包打开箱子,取出卫生纸和一面镜子。卫生纸藏起来,镜子挂在门板钉子上。她换鞋、更衣、倒出一堆化妆品。连部通信员隔着门板叫:连长,水好啦。老婆答应:知道啦,我就来,你别走开。于是通信员就隔着门板站着。老婆可以听见年轻人停在门外的呼吸声。通信员带连长老婆去连队浴室。开水早已准备妥当。炊事班煮了两大锅,一锅用于烫猪褪毛,一锅给连长老婆洗澡。通信员提个小板凳放在浴室外头,叫道:连长,我到位上岗啦,你安心洗。老婆在里头叫:兄弟,劳累你啦,看牢一点,别叫人进来。通信员坐在小板凳上,一副僵硬姿态,想不听哗啦啦水响也不行。战士们在远处乱挤眉眼,分析这会儿她该洗到哪一部位了。浴室下水道老是堵,连长老婆在里头下令:淹上我啦,兄弟你拿个棍儿在外捅一捅。通信员便用竹竿对准下水道一下一下捅。水呼地涌出来,他也不能躲,手就别提了,有几颗水滴还溅到脸上。连长老婆在里头叫:好啦兄弟,你把棍儿抽出去啊。通信员抽出竹竿,靠墙立着它,预备下次操作。那水流咕噜噜从沟里流过。通信员不敢多看,偷空儿瞄一眼足够想半天谷默刚当兵时代理过连部通信员,现在虽然不干了,那感觉还追着他,毕竟是成为兵后最初的感觉,栩栩如生的东西搁几年还是栩栩如生。连务会结束时他只记住两件事:猪大肠和连长老婆。他朝班里走去,几十步里,他就把会上的事完整记起来了:内务管理。遗失两发子弹。夜岗忘口令。四班的菜地荒掉一半他几乎没听,但只要朝自己的兵们走去,没听的东西也能追上心来。班务会很寡淡,每人都说了几句,仿佛轮流打呵欠。黑地里谁也看不清谁,都有孤独的放松感。谷默已说过"散了吧",可是谁也不想走,就那么歪着仰着呵欠着,让星星落进眼里,听听别人的呼吸,手伸进后脖深处搔一搔,夜风刚开始吹,带点新鲜水气。这时刻,样样东西都幽远了。无聊人对着无聊人,反倒没有无聊,真正亲切呵。谷默又在想连长老婆,刚碰个边儿就觉寡淡,刹住意念,倏然脱口说:"以后谁再脱岗,就罚他看她,让他被她丑昏过去。"

    "谁被谁?"瞄准手问。其他人也不懂谷默意思。由于不懂,顿时添了点精神气。

    谷默说:"上一次,我们每人都说了件平生最大胆的事。这一次,每人都说一件平生最丑最丑的事,好不好?必须是自己的事!我认为说大胆的事还不够大胆,说出自己最丑的事才证明的胆。"

    三炮手说:"谁敢反对啊,谁反对不就证明自己没xx巴吗?"

    瞄准手说:"班长的建议又坏又深刻,我理解关键是谁先说。第二个关键是,假丑怎么办?丑得不够怎么办?所以要设个奖鼓励一下。"

    一炮手说:"人家传出去怎么办?最要命是传出去。"

    二炮手说:"丑事人人都有。自己遮得死死的,专门传播人家的。我不怕说,我怕传。"

    谷默轻轻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十二团那个先进典型是我老乡,军党委授予他模范班长称号,还有什么其它称号,拚命宣传他,报纸电视都上了,我们也学过他的事迹。对吧?他当兵前和我同学,我太清楚他了,懦弱到家了。忽然成了英雄,我当时吓一跳,去信祝贺他,他回信一派闪光词藻。后来他死了,带病施工累死的。我看是给宣传死的。唉,好人好事还会被宣传死呐,丑事一传,绝无生路。"谷默深深地吸烟,望着黑暗中的兵们,知道自己快要涉足叛逆边缘,每一口烟都有点惊心动魄,他不敢停顿,一停顿心火就死灭了。"无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就不怕天下人全知道,否则就别干!"

    瞄准手说:"班长铺垫得很精彩,现在该谁上台?暴露平生最大的丑事。这儿只有星星和我们。"

    黑暗中大家都望谷默。谷默提足一口真气,预备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他掐死烟头。说:"都掐掉,闪得人难受。"

    兵们都掐灭烟头,四周更加黑暗静谧。

    谷默最初是含苞欲放,随之是用力强迫自己开口,再后来是空空洞洞了。他强笑道:"我的丑事太多,不知该说哪一件好。"

    兵们沉默着。

    "不是不相信你们。主要是,欲望没了。"

    兵们固执地沉默着。

    "我完全可以像机器人那样开口,当做别人的事来说。不过,那样还有说的意思么?"

    瞄准手把掐灭的烟卷咔嚓点着了。

    "嘿嘿,告诉你们最丑的事吧:我回避自己,这就最丑,满不满意?嘿嘿"

    没人跟他笑。兵决跟随着瞄准手咔嚓咔嚓给烟卷点火。比平时潇洒而且响亮。

    谷默沮丧地想,自己像个要自杀的人,绝望的姿态做足了,人们都闻声赶来了,目光和手势全投向自己,自己把她放在胸口,却刺不下去。

    这是欺骗。尽管顺应周围人愿望但仍然是欺骗。何况,周围人劝归劝,心底却在无声的等待开裂,啊唷惊叫一声自己的权威被贱卖了一次,拾不回一个零头来。今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修补好自己。不过,某些恐惧洗耳恭听不掉了。例如,他一直认为自己跟随面前兵们不一样,现在知道还是太一样啦。硬要找不一样式的话,就是他想装成不一样。欲望稍微硬一点。

    他感到自己是一把碰卷刃的刀子,连刀鞘也进不去了,晾在星光和目光下面。供兵们轻视。他咒骂自己是没洗净的猪大肠,是阴沟里流出的连长老婆洗澡水,是其它什么来不及想的脏东西。咒骂使他转移痛楚。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次"自杀",连招呼都不跟人打,就干。

    2.裸露

    连长朝四处叫:"四班?四班哪去了?"

    他一面叫,一面准确在朝四班走来。脚下枯枝啪啪断裂,手里拿把蒲扇左右挥舞。连长的嗓门高亢而且有力。他右耳听力稍弱些,习惯于侧着面孔听人说话:"什么?"显得特别亲切。那只耳朵是给炮声震坏的,没料到最显著的后果却是使嗓门变大了。有次师长下到营里,众连长奉命前去觐见,让师长认认谁是谁,再略说几句。师长被连长的嗓门震得直朝椅背后仰,问:"你的声音有多少瓦?"连长回答得相当结实:"我是炮兵连长,必须让战士在炮声中也能听到我的口令,平时就要练出来,战时就不会喊破喉咙。"师长满意地补充一句:"嗓门大也是一种威慑。"后来,连长常常发挥这种威慑,他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上次指导员老婆来队,连队杀猪,猪嗷嗷乱叫,连长朝它大声喝令:"住口!"那只猪就不叫了,直到死去也没出声。炊事班长开饭时说:"这次肉有点酸,它没叫出来。"

    谷默起立向连长:"四班位置在这儿。"

    "哪里不能去,非要钻到这来!有路没路?"

    连长声音起码比平时小掉一半,谷默想是老婆来队的缘故。

    连长听力差些,但眼力可以补偿听力。他听不清时,眼睛能看出你说什么。黑暗中,他一步歪路不走,笔直地插向四班位置。看一看兵们让出的小板凳,挑一张坐下。四面远眺:"选点不错,人家看不见你们,你们可以看见人家。像我的观察所。"

    "不是有意来这。我们每次开班务会都喜欢找个新地方。"

    "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连长示意瞄准手:"你说。"

    "嘿嘿,真是说不清。"

    连长示意下一个:"你说。"

    "新鲜。"

    "你说。"

    "我们被其它班挤到这来啦。"

    "等于什么都没说。"连长说,"常换地方,一天好像过了两天似的。咹?我当了连长以后,才知道怎么当班长。好啦,告一段落,都靠一靠。营里来了电话通知,明天团里搞一次炮操,各炮种去一门炮。指定你们炮去,携带一级装备,八发炮弹。7点半赶到团部交岔路口集结。"

    "炮操带实弹干嘛?"谷默问。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跟周围几个营通了气,他们也是一级装备,八发炮弹,去的炮,也全是该连四炮。这里面有鬼。我分析,第一:是考核性质的炮操,指定参加炮班,让下面没法换自己最好的炮班;第二:我有点预感,可能会突然拉到哪个山洼里打实弹"

    兵们齐声惊叫:"打炮!"

    "别激动,有什么可激动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炮操。要打实弹,提前一个季度就该造计划下任务。最起码也要提前几天看阵地,查车查炮查弹药,现在连最基本的射击准备也没布置,所以,怎么想也不可能有胆子打炮。这件任务不像团里的传统。炸死人怎么办?"连长直摇头,"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最贴近实战的炮操,炮弹上膛,射击口令下达后再退弹装箱。老天,你二炮手千万别把拉火绳拽太紧,稍一用力就打出去了。"

    "连长,你刚才说过实弹射击。"谷默小心地提醒。

    "预感。毫无根据。我都有点后悔那么说。明天你们5点起床,立即装车挂炮,炊事班提前给你们加餐,7点10分出发。妈的,团里不让早出发一分钟。"连长忽然通身一颤,凝定不动,呼吸也卡住了。他在追踪某个意念,就像火炮发生哑弹时那样危险的寂静。他拍拍大腿:"夜里我能想透,一定的!"

    连长坐着再没说话。直到下课号响,他独自起身:"都去睡个好觉。"朝家属房开步走。

    兵们抑制着激动,用贼一样发烫的小舌头叽咕明天的任务。整整一年没打炮,想想真的一年没打炮了!不知道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妈的还真过来了!兵们的声音里添加许多凶狠,谁也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就被别人喀嚓切断。以往打炮,半年前就投入枯燥训练,练得死去活来,最后一声炮响只是种安慰。这次一家伙就抵到后背上,弄得人来不及转身应战。有多少惊慌就有多少狂喜。特别是:把别的炮全扔下咱们自己去,运气!没别的,就是运气!八发实弹,每发四十公斤重,瞬发引信杀伤爆破榴弹,全号装药。这是多大的运气呵。

    明天在逼近,扣发炮栓铿铿有声。一开栓,药筒掉出来。滚烫的火药味儿,炮台前的小树全震死了

    谷默擦汗,低声道:"拿出全部精神,我想打炮都想疯了。记住:炮操关键是精神。谁的炮都一样是死铁堆,全靠精神。明天要有明天的精神。"

    3.化入群山

    苏子昂面对一派大山,估计从立足点到目标区的距离。看着看着,山脊渐渐靠近,岩石、沟壑、矮松、草坡山表面的一切细节,都争先恐后地凸立出来,暗示着山的深部结构。他恢复了炮兵指挥员的秉赋,落入眼中的物体,都具备目标的意义。并且,越看它们就越是靠近,几乎可以嗅到挑衅的味道。空气清澈,干脆说没有空气,清晰度极佳。大地毛发毕露,目光能够追踪天际,然后从天际那面弯曲下去。他已经把弹丸飞行道路也就是"弹道",在天空预置好了,弹道终点也就是"炸点"也已安插定位。山的若干部分将被掀开,山的整体在瞬间惊颤一下。山会很舒服,会整个儿精神起来。

    那块褐色的带满水迹的岩石,从现在起不叫岩石,叫做四号方位物,是因为它在那块区域里太霸道,任谁一眼都撞见它。

    墨堆般草丛向两翼伸展。它被命名为火力支撑点,里面隐藏若干轻火器和一挺高机,还有深深的战壕。支撑点是步兵进攻中的灾星,压得他们不敢抬头。它恰恰又是令炮兵唾涎的点心,若能一弹敲掉它,就是点睛之笔:支撑点死去,战役在起飞。说实在的它是一丛老老实实的草,明了这点让人不惬意。它干嘛不是支撑点?它的伪装多么精妙。

    一棵桉树闪着银光,树身透着女人气。由于它亭亭玉立,不屑与众树为伍,它就被套上术语:独立树。一块手指大的弹片,能把它齐齐地切断,上半截要停一会儿才摔倒,断口处冒出浓稠的浆汁。苏子昂不想伤害它,但是没办法,它天生在目标区内,每发弹丸分裂出五百多弹片,它难逃夭折。打断它要赔四十多块钱,炸翻一块草皮要赔二十多块钱。这座山都承包了,因此一开炮就要花钱。铸造一个弹丸要花几百块钱,打出这个弹丸要再花几百块钱,还不算火炮和牵引车沿途碾压的草木费,射击阵地损耗费。苏子昂想到钱就枯萎,无论弹丸飞多远,飞不出巴掌大的帐簿子,难道军人命运就这么小?这些事扔给后勤处长操心吧。眼前是干干净净阵容,敌我双方正在交流感情,酝酿精彩的一击。

    方位角30-00以外,是仓促涌起的惠城建筑。玻璃闪动阳光,琉璃瓦近似炮身色泽,水泥楼墙显示厚重感,人群聚集又散开,隐约的声浪,气温比山里高几度,辨认不清的欲望合在一块形成城市。苏子昂品味它的脆弱,想象自己是一门火炮的话会选择哪里,大山还是城镇呢?如果一弹命中那最跳眼红屋尖,火炮会俏皮地挤眼微笑。不错,如果火炮自己掌握自己,它会毫不犹豫地瞄向城镇。

    每个战役,指挥员都要经历两次。一次在脑海,一次在现地。苏子昂正从第一次朝第二次过渡,他感到空虚。自己对自己陌生。

    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在吉普车引擎盖上铺开,咔啦咔啦响,像一头动物伸展腰肢儿似的,他瞅到谁谁就"崩"地跳出来。他在图上重温了自己的决心,逐渐沉浸到缜密思维中去。读图是一种精神操练,身心随时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沿途无数险要无数疑虑,泡在思维里蠕动。刚才那么漂亮的岩石林木城镇,在图上凝成一个个干瘪标志,怪可怜的,全靠读图人用想象充实它们。但是读图人一般不去充实它们,它们干缩成标志,就把指挥员强加上的决心高举出来了,凸露出来了。指挥员要干的,就是把决心再捺回他们体内,融为一体。这里没有正误胜败,全靠读图人极高的鉴赏力。苏子昂识图标图的本领堪称天下一品,他在高级指挥学院标绘的几幅战役要图,连不懂军事的人也能当作品看,弧线、锐角、弯曲度、力的呐喊透着意境,几乎从图上掉下来。教官赞美他天生是参谋人才,他恼怒地笑:"我只在皮毛上像参谋!不,参谋像我的皮毛!"他知道自己被人误解多深,参谋只在摹画,他被限制在一个框子里创造。框子太小,便被误认作摹画。参谋不过是在裸露军人才智,而他是在裸露军人意志。娘的你非说她娘像她女儿吗?还教官呐。只会在不一样中后一样,不会在一样中挑出不一样,并且强化这个不一样。还是姚力军狠,他笑眯眯指出:"此图有种偷袭性质!"唔,这种妒嫉才比较深刻,正像战友的语言,一下子就捅到你肚脐眼上。人们常忘记自己还有个肚脐眼,一旦成人,就没用过它。

    苏子昂叠起地图,注意不磨损边角折痕。它是一张新图,简直舍不得折叠。服役几十年,苏子昂不知用过多少张军用地图。它们多数不是被用坏的,而是被叠坏的。打开,折叠。再打开,再折叠一张漂亮的高精度军用图就报销了。地图不反抗,但是他知道它难受。比如自己吧,不怕被人使用,却厌恨被人折叠。重新担任炮兵团长,就是一次折叠。这个痕迹永远抹不平。

    人们把高山峻岭全部压瘪至半毫米厚,再折叠起来带走。

    驾驶员坐在车内,对着后视镜摆弄工具。他偷看苏子昂每一举动。渴望引起他注意。

    苏子昂到任后,很快习惯了各级官兵对自己的窥视。随他们去。等他们窥视累了,也就不窥视了。而自己,必须在他们累了之前,确立住自己的形象。

    最糟糕的是,苏子昂对目前职务没有新鲜感。无论在精神上把自己提拔多高,两脚穿的还是三接头军用皮鞋,踩在以前的脚印窝里。吉普车,各战术技术分队,炮种和编制,指挥和通讯程序,训练大纲和假设敌,这些都没有变。不变就近乎催眠。被催眠又意味睡不着。

    所以,要有"去他妈的"勇气,坚定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思考一下怎样击垮自己的部队。然后,再思考部队。

    4.穿越障碍必须低头

    "啊呀子昂,听到你向我请示工作,我真高兴。这线路怎么回事,嗡啊嗡的。你都好吗?到位多久啦?"

    苏子昂从电话声音里听出姚力军很舒适,他肯定下榻在9号楼套间,一面介入师里的工作,一面等待前任副师长给他让房子。警卫员和伏尔加也配上了,工资袋上标着新数额,每顿饭在餐厅屏风后面用餐,9号楼到师部办公楼的距离恰好是饭后散步的距离。姚力军从头到尾是一个趿着拖鞋的军人,多大的风度搁在他身上都合适。一句话分成三截来说,闹得人弄不清重心在哪里。

    "姚副师长,你把电视机关掉好吗?现在有什么好节目。"苏子昂为证实疑心,唬他一下。

    "不是电视,是录像。对了录像。对了,在私下你仍然可以叫一声力军,或者老姚。公开场合,你还得衬托老兄,称呼啊敬礼啊,一样别少。你发现没有,这里的录像带比学院比北京多得多,我稍微说一句,就给我搬来这么一大箱,还有一台放像机,常年归我使用。我发现真开眼界还得到下面来。好好,我关掉。这位德军上校真像你。"姚力军说的是屏幕上的人。

    过了一会,话筒传出声音:"副师长到位啦,说吧。"

    苏子昂请示,将团属各炮营都拉出一门炮,携一级装备开至大凤山区域,做全套射击准备。其中,一门122榴弹炮进入单炮实弹射击。其它炮种只操作到实弹上膛为止,不发射。因为大凤山靶区不能同时容纳榴弹、加农、迫击、火箭等四个炮种的实射需要。指挥也太繁复。

    "为什么专挑榴炮呢?"

    苏子昂告诉他一个常识,榴弹炮是地面火炮中的标准炮,其它火炮的基本结构与功能,都可以在榴弹炮身上找到。122毫米口径榴弹炮,又是榴弹炮中的标准炮,大于它的称大口径火炮,小于它的称小口径火炮

    "学院没讲这个。"姚力军打断他。

    "学院不大讲常识。没人研究常识。其实最应该研究的就是常识。"苏子昂想,搞军事的人都喜欢朝高处爬,另一拨人又朝险处爬,以为研究常识等于贬低了自己,一个军人应当靠常识起家,一辈子牢牢地靠着它。

    苏子昂继续说:"这次行动,目的是两个。一、检验一下各分队的基本素质,使我有个初步了解。不管怎么讲,他们的初始线在哪里,我团长的起点也要定在哪里。炮场院上看不出来,必须到野外生疏地形。"

    "打炮。我认为,这是新上任团长有意给自己安排的礼炮。"姚力军又插断他。他老喜欢拦腰来一家伙,把自己从人家言语中拾到期的小灵感扔出去。否则,人家话说完后,他怕忘了小灵感。

    "在你的位置上看很像。"苏子昂停一停,心里诅咒也即夸奖姚力军两句,又道:"第二个目的。新兵到齐了,正在开政治课,天天传统宗旨那一套。我想把他们拉出来,看一看实弹实炮,听一听什么叫炮啊,洗掉那些破烂电影带来的假像。当兵要从热爱武器开始,先拉到炮口下面震一震。回头再听-三八-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效果也不一样。"

    "还有第三第四么?"

    "一个小行动哪会有那么多目的?能达到一个就不错。"苏子昂竭力说软和点,力求像下属的声音。

    "我看可以嘛,叫团司令部跟师里再报一下,符合程序。明天我再跟师长打个招呼。要绝对防止事故,每一关口都要有信得过的干部把关。整个行动,你负全部责任?"

    "当然。"

    "副团长和参谋长不在家吗?小小不然的行动,用得着团长上观察指挥所吗?"姚力军意在提醒,别降低自己的位置。

    "他们都在。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行动让作训股长主持就足够了。"

    "那就让他指挥嘛,连他的素质你不也就看出来了。我认为这么干是团长的常识。"

    "是。我确实准备当甩手老板,四处转转,靠近炮班什么的。"

    "有人敲门了,就到这里吧。啊,有个事儿,7点40分,你打开电视机看看九频道,必须执行!可能有个节目。给你打打气嘛。"

    苏子昂道声再见,依依不舍地放下话机。一个多月了,好不容易听到熟人的声音,连讥讽也充满亲切气味。他太需要被人抚摸一下。

    苏子昂提前十几分钟打开电视机,耐心地等待天气预报结束。接着开始一连串广告,电视屏幕开始变小,各种新潮物品炸弹一般飞出,提醒他是个穷汉。不过,眼瞅着还是怪舒服的。因为没钱用,所以更能够平心静气地挑选它们。最后,一条穿着奔裤的女人大腿极缓慢地劈开屏幕,和另一条大腿一并,广告结束了,仿佛满满一个世界被两条腿夹走了。九频道是省电视台第一套节目,照例先是新闻什么的。苏子昂忽然大笑,他看见姚力军出现在屏幕上,率领一群军官沙盘作业。又一闪,姚力军和刘华峰政委在部队荣誉室里谈论什么。再一闪,姚力军在办公室里忙碌,墙角搭着张行军床今天是省城解放纪念日,怪不得有这么多军人镜头。播音员多次提到"某部副部队长姚力军"如何如何。本师占新闻节目近三分钟,姚力军占了小一半儿。即使大军区领导不收看,集团军领导也肯定会看到他。

    真行啊姚兄,到位才几天就轰轰烈烈了。人瘦了,沉稳里透着锋芒,完全没有腹部脂肪,下榻办公室,大部分时间泡在基层,俨然是老资格部队首长,俨然是新一代指挥员的楷模。无怪乎他有"上任礼炮"一说,自己干完了便以为别人摹仿他。

    无论如何,他开头开得精彩。全集团军都会把他视做"他是我们的副师长",与之相认。他落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与环境融合。不是才华是什么?

    他在电视里干的各种事苏子昂都熟悉,唯一意外的,是办公室里那张行军床。姚力军偏不住招待所,了不起,透着大干部的气魄!仿制大干部的气魄!中国军人最喜欢扎堆儿,工农干部最喜欢这中赌气式的朴拙。姚力军要什么有什么。

    苏子昂设想自己要是住办公室会怎么样?哦,天天被文件电话保险柜盯着,隔壁人在办公,茶杯水壶都带部队代号,房门底下传进匆匆而过的脚步,时刻保持正规表情。不行,天天受监视,被包进饺子了。姚力军绝对有耐力,天生的耐力,他甚至可以命令自己心脏停下来,叫它跳它再跳。

    5.火炮

    苏子昂驾车抵达教练场,一下车,就像森林里的迷失者。那么多炮。多得要把他挤到一边去呆着。

    姚力军和他通过电话后,就把他的主意接了过去,变成自己的,加以扩大,在师教导队排列出一次火炮观摩教学。参加观摩的,是在教导队受训的步兵连、排干部。被观摩的,则是集团军所属各种火炮。苏子昂团的几门炮也在其中。主持者是师炮兵科长,因为阵容雄壮而脸闪红光,红光里沉淀着几颗金色疱疹。苏子昂上前同他打个招呼。他用半是汇报半是批示的口吻通知苏子昂:"炮团四门火炮,上午参加教学,下午1点钟以后,归还炮团指挥。午饭自理。"

    苏子昂听出另一种意思:你来干嘛,你们的行动是下午。现在有我尽够了。

    "没问题,我们都带着干粮呐。"

    "绝不是说你。你的午饭当然由我包下。你来我太高兴了,请多指导。"

    "电视台没来人?"苏子昂作寻视状。

    "干什么来?这是军事行动。来了也得撵他们走。"

    苏子昂请他不必顾及自己。便走开。在一个角落里静静欣赏着,力求连精神也不介入。

    教练场非常宽大,铺满均匀的细石子,很适合炮轮重载与磨擦,带不起灰尘。各种火炮陆续进场,依照轻型至重型的顺序一线排开。60迫击炮、75无后座力炮、85加农炮、120火箭炮、122榴弹炮、130加榴炮、152榴弹炮竟然还有若干种连苏子昂也叫不出名的火炮,它们太小了,干脆架在木桌上,奇形怪状,逗人发笑。重火炮进场时,八位炮手合着口令声撕破天似的过来,周围几米的地面都略微下陷。这种声势使轻火炮的炮手饱受欺侮,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火炮拆散开,一部分夹在胳肢窝下,另一部分挂在腰带上,用军帽兜着进来,在桌上架设完毕后,蛮可以塞进大火炮膛里打出去。那桌子表面上把火炮垫高了,实际降低了它的威严,怎么看都像只烧鸡,再加几双筷子,就可以围着它用餐了。但是,全体火炮统统到位一线排列开,就形成一个家族,炮崽子们由小到大,直到成为巨型恐龙,随后一刀劈去了般,炮阵结束。留下一个巨大失落。不,望着炮阵望去,后面还应该有,否则前面也不该有。

    炮与炮之间,初看时流动一股神韵,相互继承并加以传递。再看,炮与炮实际上充溢着彼此敌对的精神,它们谁也不愿靠着谁。它们都是道地的铁公鸡,最小的也不会向最大的屈服。都装作谁也瞧不见谁。竭力高昂头颅。

    巨型火炮构造简单,它把凡是可以省略掉的部件全省略掉了,成为所有地面火炮中最易操作的炮种。它在世界武器高科技化潮流中始终不被淘汰,靠的就是简单实用,一点也不娇贵。步兵喜欢伴随它,它射击时发出冲天火光和轰轰巨响,能大幅度振奋士气,就像身旁有一排乱叫乱扑的忠实狼犬。以色列军队有的是最先进武器,仍然钟爱迫击炮,大把摔钱培养它,恨不能让每个兵都带上一门这种炮,或是它的变种。

    可惜,这里没有迫击炮的另一个极端:昂贵的自行火炮。集团军装备不起,一门履带式装甲自行火炮的价格,抵得上十门牵引式火炮,它综合了全部地面火器的优势,骄傲地占据火炮家族的王位。这里停放的各种火炮,当敌方坦克冲来时,一个也来不及跑掉,炮手要活命只有一种选择:开炮。什么战术都不顾,直到把炮弹射尽。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炮兵,许多就这样陷入绝境,然后被坦克履带碾压到焦土里去。自行火炮给炮手另一种选择:撤退。凡是有撤退希望的炮手,就不会做垂死恶战了,他们拨出一半心思来寻找退路。进攻者碰上他们,远不如碰上绝望者那么可怕。这就是军队有意识装备那么多牵引式火炮的理由。当然还有其它许多理由,比如:便宜耐用,易于操作。不过,其它任何理由,都不如"绝望"的理由这么隐蔽、强大、符合战场心理。最大的战斗力诞生于绝望中。

    一件挺棒的武器,一下子就把你的弱点给遮盖住了,让你像勇士那样跃跃欲动。而当你想逃跑时,它又会死死拽住你不放,让你和它一块毁灭。就像你要离婚而你老婆不放你一样。

    人们在火炮身上铸进自己被遏制的野性,火炮从诞生头一天起就想扑向人们。它们静静地期待一个暗示,然后自行运转自由喷发。它们是一尊尊雄性生殖器,充盈着血,因而昂奋起来。黑洞洞的炮口直冲天空的太阳。风从炮口擦过便发出嗡嗡低鸣。苏子昂迎着炮油味儿走向前去,抓住银光闪闪的握柄,一压,拉开炮闩。沉重的闩体无声旋转退出,"吭嘡"一声到位。苏子昂弯腰从炮尾朝炮口望,目光经过闩室、药室、坡膛、炮膛,三十六条筷子粗的膛线正旋转着奔向太阳,无穷无尽,像要把他也拉出去。

    6.配属者

    苏子昂关闩,吭嘡,一部分感觉被关闭在里头。他注视环炮而立的七位炮手,依据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判断出他们的职别。他透过乏味的军装追究他们身体肌肉的绷紧程度。好的士兵面对团长,肌群力量会立刻增大。

    "五连四炮(重炮连队编制每班一炮,因此班长兼任炮长。)?"苏子昂问。

    "是。"谷默立正回答。

    "这门炮性能怎么样?"

    "不知道。我当兵三年了,只打过两次实弹射击。"

    "稍息。坐下。"

    苏子昂顺势坐在火炮大架上,它宽阔而冰凉。众炮手以待命操作的姿势蹲下,单膝着地,望着他。这姿势便于躲避弹片。

    "我说坐下。"

    众炮手席地而坐,仍然坐在职别规定的位置上。他们身边有许多可供坐和靠的东西:瞄准镜箱、弹药箱、炮衣、炮轮、大架凡是属火炮部件或配件,条令规定不准坐或靠。火炮比炮手神圣,它只可便用而绝不可侵犯。

    苏子昂等了一会,问:"我坐的位置对不对?"

    "不对!"谷默粗声粗气。

    "不对你为什么不纠正我?"

    "不敢哪。"谷默笑了,"我可没有纠正首长的胆子。你要坐就坐吧,下次我们把大架多抹点炮油,谁坐上就起不来了。"

    苏子昂只哈哈笑,坐到泥地上:"你的办法有味道,肯定比重申条令顶用。我们老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是上级的做法错了,明显错了,下级是抵制呢还是服从呢?特别是在战场上,两难哪。所以会有抹点炮油式的办法,当面执行,背后做弄你一家伙。"

    谷默笑得很明亮,内心却有阴郁的感受,在团长面前,自己只是个小石子,无论他使用夸奖式的语言还是批评式暗喻,都改变不了命定中的隶属关系。苏子昂越是谈笑自如,谷默便越是感到自己被他拨弄。苏子昂在享受这种关系,谷默却在忍受别人享受的东西,甚至感到自己正被别人享受。谷默记起第一次见到团长,地点是团部办公楼前的厕所。妈的,它唯一不像厕所之处就是它一点也不臭。谷默给照明电瓶充完电路过那儿,便钻进去解手。他用一张射击口令表揩屁股,完了提着裤子站起来,正要迈步,苏子昂从入口处进来了。谷默猛一见,下意识地重新蹲到粪坑上,等他意识到羞耻的时候,已经牢牢地蹲住了。他诅咒自己,为什么不迎着团长挤出过道去?他多次暗中渴望,让这位新团长深刻地认识自己,但是头一次见面,自己就臭不可闻。不,还不算见面哪,因为团长根本没看见自己。谷默听到隔壁坑位传过来很有分量的噗嗵噗嗵声,恨自己,恨隔壁。等团长解完手走掉,他又蹲了好一会。那已经是有意的、坚持的蹲了。现在,团长正在面前显示亲切,巧妙地讲些条令啦素质啦,试图让兵们和他一起笑。笑有笑的目的,跟条令有条令的目的一样。谷默摆脱不掉被人役使的感觉,只能找些偷偷摸摸的小型快感,比如抹炮油什么的。他慢慢地撤出谈话,以便同苏子昂保持对峙状态。

    瞄准手正谈得上劲:"团长,拿个步兵团长跟你换你干不干?听说步兵团长比炮兵团长更容易高升。那我们炮兵不是亏死啦,我们一炮能放翻他们半个连,干嘛老是配属给他们。前程也不及他们大。"

    "最终解决问题,还要靠步兵。"

    "你没听步兵老大哥刚才那些问题:一、你们都坐着车子行军吧?二、你们打半天还看不见一个敌人吧?三、你们射程多少,弹着点散布面大不大?我们冲击时距敌人就一二十米呀,打在我们头上的是不是也叫命中?四、你们伙食标准几块几毛一天?五、你们那么多卡车老给地方跑运输赚钱吧?六、你们营一级干部都配吉普车吗?嘿嘿,妒嫉!就这么点胸怀,司务长型号的胸怀。笑眯眯地妒嫉。问题是,团长,我们没什么好被人妒嫉的呀,我们白给人妒嫉了一回。我们什么便宜也没占上啊,要找便宜向我们上级要去。"

    苏子昂:"你口才不错,练口令练出来的吗?我觉得你们这个班,挖苦人特别有水平。刚才那些问题,有多少是你随口胡编的?"

    "当然啦,我稍微总结了一下。他们大部分问题还是关于火炮性能方面的。你没听他们的问题,完全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个的东西了。就差一句没说:-拿家去-团长,什么时候你也跟上头建议一下,让步兵老大哥操练给我们看看,玩点真功夫让我们服气。"

    "好主意!这种作法确实有价值。"苏子昂突然兴奋,全身凝定而思路洞开,"各兵种间应该有高质量的交流,彼此都把自己独有的战术、技术、阵容、特点亮给对方欣赏。对了,不是观摩纯粹是欣赏。让兄弟兵种知道自己独有的兵种个性和兵员特征,让普普通通的小兵也看点大局。还有不同的战法,不同的死亡规律。削掉各兵种的山头观念,从相互刺激中丰富真正军人的素质"

    "团长,我拿个纸给你记下来。"瞄准手惊叹着,一半替团长,一半替自己。很有点拍马屁的激情。

    苏子昂想:一个优秀指挥员,应该像我这样,有能力高举起自己的士兵,让他们发挥天生就有的欲望。他说,"不必记。你记到纸上,它就死了。放到我脑子里,它一直活着。"

    "你每天那么多事,忘了怎么办?"

    "忘了就忘了呗。一到合适的环境下,它肯定会冒出来,变成其它什么类似的东西。哈哈,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智慧也一样。"

    谷默看到自己的兵们一个个倒向苏子昂,言语叮叮当当,笑容涨大脸庞。渐渐地有点空虚,他定一定神,以便把自己扔得更高些。

    谷默说:"刚才,步兵干部提的问题,像敢死队提的问题,不像指挥员的问题。"

    果然,苏子昂注意到他了。其实苏子昂只是把目光转向他,他一直在注意这个班长。

    "哦,你觉得他们该提问什么?"

    "他们不了解炮兵和步兵最基本的区别。"

    "什么是最基本的区别?"

    "不是武器,而是不同的武器带给人的不同东西。"谷默口舌干涩,竭力显得深刻些。

    "喂,你不要铺垫,说放就放。"苏子昂判断:应当在些人说出任何东西之前,先打击他一下,让他停止闪烁,自然一点。

    "步兵们是一人一杆武器,或者一人装备几种武器,步枪手榴弹啥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单独的战斗单位。我们是几个人伙用一种武器,几个人地形成一个战斗单位。我们全班都被拴在一门炮上,一点自由也没有,各种动作全部固定住了。叫好听点:协同。实际上是火炮操纵我们,我们适应火炮。"

    "继续说吧。"苏子昂嗅到一种熟悉的苦恼。

    "步兵们放一枪,可以看见一个人在前面倒毙。最起码可以到胸环靶上摸一摸弹洞,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射击过程。我们呢,一炮打一万多公尺,我们根本看不到战果,连炸弹坑也看不起见。当兵三年了,我从没见过炮弹怎样落地开花。我羡慕观察所里的人,他们在山顶上什么都看见。后来一想,也不值得羡慕,他们不能亲手打炮,他们看到的炸点没一个是他们自己干的炮兵两大组成部分:阵地和观察所。阵地上的人只管打,但是什么都看不见。观察所的人什么都看见,就是尝不到亲手打炮的滋味。我们每个人都不完整,命里注定。还傻呵呵的。"谷默瞥一眼瞄准手。

    苏子昂问其他人"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兵们果然傻呆着。做出一副想到半道上忽然遗失了想法的样子。

    苏子昂温情地望谷默:"你继续思索下去吧,一直思索到绝境。以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可能成为一个好军人,也可能背叛军人。但肯定不会成为一个平庸军人。我就这么一点感想。"

    谷默顽强地道:"团长,今天我们到底打不打炮?老是又像又不像的,提着颗心。"

    兵们凝神屏息,都盯住苏子昂。想知道是不是受了欺骗。一天来心神不定,都因为它虚实不定。上面有意把它搞得虚实不定。

    "打。生疏地形,实弹射击。就你们一门炮,其它各炮陪练。"

    太痛快了!兵们眼中呐喊着。

    谷默依然镇定:"其它各炮会是什么心情。"

    "你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射击结束后,能让我们到目标区看一看弹坑就好了。我们宁肯走着去。"

    "不行。我本来想说行的,但是不行。去看一看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勾起更多的、更难满足的欲望。尽管你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但是你被搁在兵的位置上,就只能是个兵。"

    谷默笑着追加一句:"头脑降到第二位。"停会又追加一句,"我本不想这么说的。"

    谷默觉得无比痛快。他们实际意思是:你们把人配属给炮,把头脑配属给四肢。他认为已经把这冷酷的意思说出去了,团长将被他噎住。

    苏子昂问:"你叫什么名字?"

    "谷默。"

    "我叫苏子昂。"

    "知道,团长。"

    "再见。"

    谷默率众炮手起立。苏子昂走开。

    从刚才进场、用炮等战术动作看,这个炮班素质优良,苏子昂触目动心。三年内只打过两次实弹射击,可见这三年来团里根本没有什么训练经费。训练强度与训练课目也一望而知:点缀式的。在这种情况下,谷默炮班和周围全训部队同场操炮而毫不逊色,只证明一个人出色,那就是炮长谷默。他似乎带着某种恨意对待火炮与军事技术,反而获得一种精纯功夫。这很有趣。

    苏子昂回想自己当战士时,面对团长是什么心境?敬畏交聚,渴望赢得注目。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些兵表面上无动于衷,谷默甚至在内心中与我抗衡,所谓团长不过是条令象征物,他们有意保持距离。

    苏子昂临界上吉普车时回望他们一眼,他们正朝他注视。他笑了一下,叮嘱自己:我才不打扮成你们父兄呢,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你们的对头,你们瞪大眼瞧着吧!我不怕你们朝我打黑枪。

    第六章

    1.我是唯一的

    团政委周兴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计划表,心想:9点钟以后,我干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太多。

    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员中掺杂不少社会渣滓。三营有个班长爬树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连支部整顿进入第二阶段,连长已主动提出要求处分。指挥连缺编一个副连长,找不到理想人选。宣传股长笔头子不行,军师两级半年没转发过我团的经验材料

    周兴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不兴奋,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入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定你的成绩。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政委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周兴春就担心会出事,就发愁,干什么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干嘛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组织股来请示:"四连指导员打电话来问,政委今天去不去参加他们的总结?"

    周兴春道:"不去了。你们政治处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塌台。"

    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

    周兴春叫那个身影的名字:"跟你说过了嘛,不准离婚就是不准离婚,再谈也没用。哼,又想提级,又想换老婆,眼里还有党委么?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提个手榴弹来找我同归于尽;二、去向你老婆赔礼认错,做恩爱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唔,我说什么你也知道。别让我痛心啦,回去冷静冷静。"

    "就五分钟"

    "终身大事,五分钟就够啦?仅此一条就证明你不严肃。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准备好,我上你宿舍去听你谈通宵。"

    那人又喜又忧地走了。

    公务员进来送报纸文件,周兴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怀里的一堆信,再示意他离去。

    周兴春粗略地浏览一下军报、省报和军区小报,没有本团的新闻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旁边,只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和一份体育报,插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乳白色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压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团部厕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岗岩筑造的弹药仓库,阔大坚实,清洁寂静,全无粪便气味。警卫排每天水洗一次,这是周兴春政委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岗哨,都是一个团的脸面。想知道这个部队素质如何吗?你走进军用厕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周兴春在党委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使二十多个委员深思不已。他说:今年元月15日,军区首长率工作组到达本师七团,检查了各方面工作,都还不错。首长临走之前,上了趟厕所,里头臭不可闻,这首长鼓足愤怒才蹲下去。噗嗵,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首长差点晕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屁股还没揩干净。首长出来,团长政委等在门外送行。首长一言不发,登车走了。一个团的工作,就被"噗嗵"一声报销掉了。首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团时才会改变。可是一个军区首长什么也不干,光把所属的团全走一遍,也要两三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军区首长在任期内不可能再到这个团来了。这个团再没有改变首长印象的机会。

    周兴春说;"首长的眼光和我们一般领导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个团的悲剧在本团重演。请大家就这件事做原则领会,不要笑过就算了。"

    他所说的这位军区首长,今年元月确实到过本师七团,而且差一点要到炮团。这位首长确实对七团工作满意,后来确实又不满意了,原因不明。至于首长上厕所噗嗵一事,则是周兴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厕时杜撰的。不过。在座者无人疑心是杜撰,它听起来那么真实,起了强烈的警钟之效。

    周兴春重视厕所。当战士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冥思,那里不受人打搅,没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身后,绝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团政委,这个习惯仍没断根,每上厕所必带点东西进去看。他发现自己在厕所时头脑格外清晰,思维异常灵敏。任何棘手问题,只要到厕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几个主意。厕所是他的小巢,那里淡淡的氨的腐酸气息,特别有助于他兴奋。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问题进来,带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四十七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寻找政委。他忽然意识到:部下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周兴春开始限制自己,每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半小时内解决问题。

    然而,只要意识到有人在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他就无法在厕所静心思考了,身旁隐伏着某种侵犯。唉,领导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该该老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

    周兴春听到外头车喇叭鸣叫,迅速完事,把每一个钮扣都扣好,给脸上搁一点笑意,大步奔出厕所。

    二十米开外,停着北京吉普车。苏子昂站在车旁笑道:"老兄,我按得是连队集合哨,一长两短。你听出来啦?动作很麻利呀。""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

    苏子昂看见周兴春军装口袋里插着报纸,远远一指它:"潇洒!"

    周兴春扬面高声道:"敢于潇洒!"

    "敢于摹仿潇洒。"

    "呸,潇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我苏子昂先后与四个团政委共事过,唯有你,比他们四个捏一块还要强些。怎么着。今天陪我到各处转转?转到哪个连,就在哪个连吃午饭。"

    周兴春早就和苏子昂约定,要陪他把所有营区都看一遍。85年全军整编,炮团接收了三个团的房地产,根本看管不过来,一副沉重的负担。

    周兴春道:"你想不到你这个团长有多大。告诉你,两千两百零三幢营房和建筑,平均每人一点七幢。这堆破烂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区域内。除了我和后勤处长,没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处看到,先要下个大决心,跋山涉水过沟,累死个熊奶奶。"

    苏子昂道:"姚力军副师长告诉我,那一年师里接收了被裁掉的79军军部,师部开了进去,气魄一下子扩大三倍。乖乖!他说,比淮海战场上咱们一个师吃掉人家一个军还痛快。"

    周兴春苦笑:"也算是一种看法。"停会叹道,"居然也有荒唐到这种地步的看法。"

    "上车吧。"苏子昂拉开车门,模拟首长秘书,把手掌搁在门顶上,以免周兴春碰着头。

    周兴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戏弄,坐进前座:"唔,本人也配备正团职驾驶员啦。你的执照是从哪儿骗来的?"

    "师后勤。弄个报废执照,贴上照片,审报新的。"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吊销你的执照。"

    "我帮你弄一个。我知道你也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瞧我们一个人一辈子配发多少塑料皮证件,"苏子昂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驭执照,转业时你就知道了。"

    周兴春注视车前公路,承认苏子昂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这台车的公里数远高出其它小车。苏子昂的每个动作都撩拨他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大的坚信:苏子昂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楣。

    "如果你翻车,咱俩都死了,对炮团是坏事还是好事?"周兴春问。

    苏子昂惊异地看周兴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彻底。

    周兴春继续说:"对炮团当然是坏事,十年翻不过身。不过对干部是个好事,咱们一下倒出两个正团位置。"

    "你准备安置谁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挑选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不过我会断然撤销这个团,让你我成为团史上最后一任团长政委。"

    苏子昂轻微颔首:"听起来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车驶抵丁字路口,正是镇中心菜场。海鲜味儿跟随烈火一样扑过来。满街水漉漉的。铁笼里塞满了活蛇。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黄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楞八叉。麻袋里不知何物噗噗乱动。车轮前头无穷货色,随时可能压碎什么。苏子昂连续鸣笛,笛声在这里根本传不开。苏子昂说;"恨不能当一回国民党,跳下去打砸抢。"

    "你想象一下,每次上级来人进团部,都有要被一堆臭鱼烂肉堵半天,见到我们将会是什么心情?"周兴春平静地说,"与沿着宽阔公路驶进军区相比,完全是一个侮辱。人家没进营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样?你把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怎么办。"

    "已经到这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照直走,压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有两条红漆线,专供吉普车通行,线虽然被踩光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苏子昂依言换档,笔直地驶进去,无数次险些压到人群脚面,但都侥幸地擦过去了。车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浑不为意。倒是苏子昂焐出一身大汗。"要解决问题,非要等把人撞出脑浆。"

    "你太乐观了。上次县委的车在这条街压死个人。调查结束,是死者被菜贩子挤到车轮底下来了,驾驶员毫无责任。县政府要取缔这个菜场,老百姓大闹一场,最后,只在路上标出两道红漆线,双方妥协。脑浆管什么用。"

    "你不是和县里关系不错吗?"

    "确实不错。"

    "请他们把这个菜场迁到别处去,拓宽通路。要不,万一来了敌情,咱们被窝在里头,死都出不来。"

    周兴春面色阴沉:"敌情?惹人笑吧!那帮老爷知道根本不会有敌情,要解决问题不能跟他们谈敌情,只能谈钱!我们没钱,我个人和他们关系相当密切,喔不——相当亲切!但这只是个人关系而不是军民关系。要讲军民关系嘛,大致是一种斗智斗勇加斗钱。我分析,他们看上我们的团部喽,暗中盼望我们迁走,把营区大院低价卖给他们。整编那年,县政府拿出三万美元,收走了一个驻军医院一个油料仓库。妈的等于白送。现在,他们又耐心等我们给挤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们,这是军队和地方利益的冲突,高于我本人和他们的关系。我要是当县长,也会这么干。我对付军队比他们有办法。信不信?"

    "本团不是接收了三个团部吗?为什么不迁到别处去?"

    "等会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沟里。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干部找对象唉,团部只能安在县城。喔不——被逼进县城。"

    苏子昂提高车速,几个衣装散乱的士兵从车旁掠过,他居然没停车盘问他们,他对自己的冷漠也略觉吃惊。他不准备再当四处瞪眼的团长,那没有用。野战军堕落为县大队,并不是一个团的悲剧。身边的政委已经适应到如此程度,可见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苏子昂到职之前,曾经有过两个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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