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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调令已由集团军正式下达。

    明晨四时,本人将离开炮团,赴大军区某部任参谋。这次调动很惹人羡慕。本人的级别虽没有变动,但职务地位大大上升了。今后,本人就是上面的人了。如果来此公干,炮团的头头们会拥上来握手,口里有节奏地“哎呀呀”欣喜。我将称他们“老领导”这称呼很妙,一听就知道只有自己也是个领导才会这么叫。团长的嗓音比往常更亲切:“明晨用我的车送你。”那是团里唯一的新型作战指挥车,那车才真叫个车。本人的组织关系行政关系供给关系三大材料已装入档案袋,由干部股长亲自交给本人。从这一刻起,本人就不是炮团的人了在三大关系送交军区之前,本人又不是那里的人。假如这数天里本人淬然身亡,追悼会与抚血金由何方承担将是个棘手的问题。

    两个公务员奉命来捆绑行李。我的行李之微薄使他们大吃一惊。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盒烟和清理出的物品:脸盆皮包藤椅镜子闹钟全是别人舍不得抛弃的东西。我年轻,未婚,因而舍得抛弃,每抛弃一样东西都体会到自己的旺盛活力。地上搁着的旅行包不足三十斤,是我服役十一年的积累。我除了奋飞已无退路。

    此刻是个阴晦的下午,适合于孤坐与沉思。我将居住多年的单身宿舍缓缓察看一遍,毫无目的地察看。白墙早已黄中透黑,天花板渗出的紫色水渍因我过于熟悉而令人烦闷,六角形地砖光滑如镜,边缘被岁月融解得模糊不清,屋中弥漫着我的气味,我要离去了才强烈地嗅出它确实是我的气味。哦,不会遗下什么了,该丢弃的已经丢弃。但我尖锐地感到某种遗失,被遗失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就在身边,凝神追想时总想不起来,悠然无思时却会从记忆中掉出来。我停止寻找,倒在床上,微合目,懒散地是它!

    我面前有一堵墙壁,朝南,墙正中是窗户。在窗框与墙壁的结合处有一道很窄的、近二尺高的缝隙。隐约可见的是,那缝隙被一个细细的、笔状的纸卷儿塞死了。两年前,我搬进屋来时就注意过它,当时想把它剔出来,重新修补窗框,只因为它塞的很结实而作罢。当然,在这两年里我目光无数次掠过它,它甚至给我带来些奇思异想:某些秘闻?绝命书?一束情柬?最后我总告诉自己,那是堵塞缝隙的废纸卷,如同所有住公房的单身汉的生活一样,随意对付。

    现在我即将离去,我断定此去再不复返,这就便这件事情有了最后的意义。我从房内找出一根适于挑剔的钢锯片,朝它走去,由于再度充溢幻想而手足惶乱。我从窗玻璃上看到

    自己的面影,两颗瞳仁闪亮,我立即拉上窗帘,于是制造出一派神秘气息,我也确实感到神秘。仿佛去启动某种神灵密语。身心似被洞穿。

    这片刻内的经历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后来我能回忆出的是:长长的纸卷已经躺在窗前写字台上,四周是一滩从缝隙里洒落的犹如弹壳内发射药那样细碎均匀的赭色颗粒,赂有苦涩湿热的气味。纸卷异常沉重、坚硬,默默放射因为年深日久而形成的金属般青辉。我又累又诧异,它竟然如此完整!我原以为把堵塞得那么紧密的东西剔出去会支离破碎。我究竟是怎么剔除的?那过程已是我记忆中的空白。

    这时,我发现了第一个怪异:

    长长的纸卷在桌面上的方位与指南针一样,上北下南。哦,偶然吗?可怕的偶然。

    我从细小的缝隙里望出去,像从瞄准具中望出去,发现了第二个怪异:莲花山锥状主蜂出现在视野里。如果出现任何其它山峰,我都不会惊奇,但莲花峰是这一带方圆三百公里内地区的最高峰,也是这一带地表构造的中心。我甚至可以借助峰顶上的一抹阳光,猜见顶尖上那三角状的国家一级觇标。它是这一带大地测绘时的最重要的控制点,其座标数据经几十年多次测标,已精确到毫厘。方圆三百公里内所有地物地貌的测标与标绘,都以它为基准或参照。此刻它夹在缝隙里,我只要稍微移动头颅,它就消失。我的面孔感觉到莲花山原野吹来的清凉的风,它们从缝隙中流入,仿佛是莲花山的绒毛。我感到山是活物并且是伟大的活物,特别在它被夹在缝隙里的时候。

    第三个怪异便是面前的纸卷,它因夹塞日久几乎熔铸成一根硬棒,还带有微弱的磁性。我极其小心地拨开它,不时呵上一口热气,使它不至于脆裂。它的外壳纸页已接近钙化,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但是越往里越完好,我逐渐触到它的柔韧、平滑和蕴藏的弹力,甚至嗅到被禁钢久远的气味。我不禁赞叹纸质的优越。据我的经验,只有少数特制军用地图才使用如此优质的纸。

    呵!它正是半幅军用地图。总参测绘局一九六一年绘制。

    五色。下边标注:

    比例:1:50000

    地貌性质:丘陵城镇‘

    区域:莲花县石中县

    高程:1956黄海高程系

    磁偏夹色:2——80

    它正是我部所驻的区域性地图,地图的使用者无疑是内部人员,可能就是我的前任。我很快在地图的右侧找到团部位置:陈盾村庄西南面。所有的地图包括军用地图极不绘制军事设施,因为它们是保密单位。只由使用者的需要时自己标绘上去。陈盾村庄西南远方,大约在团部宿舍区位置处,被人用红笔标志。边上,在莲花山巨大的山峰坡面上,用红笔写着:

    东经115。24’37”

    北纬30。17’97”

    高程(黄海平均海平面)52。37米

    这是我在地球上的位置。

    一切发现和猜想均由此开始。

    几行字色迹已经暗淡,从笔触中仍能见到当时的激动。最能表露此人身分的是阿拉伯数码字,那种书写方法是我们专业人员独有的,简捷迅速均匀。然而最使我惊愕的还是此人的异常心态。你看,这几行字铺满绵延数十公里的莲花山麓,每字占地近一平方公里。末尾数笔,直插大海,锋利道劲,沿途截断九龙江,横扫五个万人以上的村镇,还有十几道山脊和无数地物。

    我搬开椅子趴在地面,吹去灰尘仔细寻找。我一寸一寸地搜索抚摸,膝盖和肋部被坚硬的地面压迫得生疼,汗水渍酸我的眼睛。我有个预感,职业性预感:地图上的符号,极可能在这问屋内找到。

    果然,床底中央一块六角形地砖上,隐约可见用锐器楔刻的基准点标志。圆圈中心点被打进一枚铜质铆钉。这就是此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了。其精确度必经他用仪器反复测算已达最高极限,可与远处莲花山觇标——国家一级控制点并立!

    我既觉可笑又颇为敬服。一个人,很可能还是和我一样的基层军官,把自己的立足点搞得如此精密又有什么价值呢?何况是固定在这样一间低劣的单身宿舍里。但是,我内心深处职业热情被挑起了。甚至意识到某种挑战意味。

    须知,此人获得如此精密的测地成果,首先需具备高精度经纬仪和精湛的专业经验,需要在周围三十公里方圆内掌握三个国家级觇标及控制点的精确数值,这些全局绝密觇标与视标之间的方位夹角不小于六十度,这样才能保证测量精度。经纬仪分别测出三个视标的准确方位角,就可在图版上交给出自己的立足点,或者用三角函数表标出。

    道理简单,但是操作起来非常不易,最低限度也需要几个先决条件:

    1.最佳视野里有三个最佳的可视觇标。

    2.每现标之间夹角不小于六十度。

    3.已知每砚标的绝对座标值及高程数。

    这些资料不提供给师属地面炮兵部队,属总部专控,我们通常只知其相对座标值。当然,在一个执着而智慧的专业人才那里,他可以重新测算予以破译,这又需要他的超常素质了。

    4.占有精密器材,具备熟练的观测技能,不畏艰难地进行近于天文数字的连续运算。这种观测与运算需反复进行多次。

    现在连我也觉得不可能了。

    首先他不具备第一条件。就算他瞒过众人耳目斗胆把测绘器材搬进屋里来,可在这间火柴盒般的十二平方米屋内根本望不出去,南面是窗户,窗外有两株满抱粗的针叶松,树龄五十年以上,树身遮住大半扇窗。北面是门,门外是荒山,视野受限。东西两面则是厚实而完整的墙。

    我突然记起,他已通过窗框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获取了第一个觇视点——莲花山觇标。这么说,那缝隙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他有意剔啄而成。

    我急忙抓过那半张地图,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第二觇视点的可能位置。地图显示:莲花山在正南,那么第二觇视点只能在偏东或偏西方向,夹角才不小于六十度。是的,西面约十三公里处,是海拔二千四百米的秀岭,主蜂上也有觇标。我掀去床板,站在地砖上位置,目光循秀岭方向望去,厚厚的墙壁遮住视线。我判断这堵墙壁必有奥秘,墙壁某处必与外界相通,他的视线必须通过这堵墙才成!

    有生以来,墙壁头一次向我显示出城堡般厚重气概,它外层是污浊的空粉,内部是花岗岩料石,高三米二,宽四米,毫无被洞穿过的痕迹,却有不露声色的压抑。

    墙上唯一的镶嵌物是一个简单的木质衣架。准确说是一条长六十公分宽十公分的厚木板,木板右中左钉着三个瓷质衣帽钩。这种衣架在任何单身宿舍里都可以看到。我抓住木板两端,用力摇晃后拽,它吱吱叫着从墙中脱身,粉土与砂粒掉了一地。墙壁上出现三个木榫造成的黑孔,很深。中间的孔透出一丝光,我朝这个孔吹口气,光线增大了,现出比子弹头略大些的觇视孔。我趴到孔前朝外望,只看到荒野一角,不见秀岭。我很快明白了原因,退回标志上,保持全身重心稳定,想象自己的头颅是一具经纬仪,右眼是镜头。先向左转,从窗框缝隙中看莲花山,再向右转,对准墙上小孔。只有这样两个觇视点才能在我这里交绘。成功了!我看见像星星那样闪耀的秀岭蜂尖,一闪就滑过。

    我极度疲劳,胸膛变成大鼓嗵嗵乱跳。

    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打开一道隙就准确地取视到莲花山觇标,打开一个孔就捕捉到秀岭觇标。须知开一个孔比开一道缝困难十倍。从缝中观察外界,只限制方位角,不限制高低角,而在孔中观测,方位与高低同时受限。刚才我的右眼位置(也即经纬仪镜头)若是偏移任何一分(左或右,上或下),就永远看不到秀岭觇标,除非推倒面前的墙。

    明白我的感慨么?

    此人对外物的方位有着超人的敏觉,他只消坐在这里,过墙壁凝视(根本看不到)远方秀岭,然后走过去用铅笔在墙上画个小圈,再打穿这小圈,不需对墙造成更多损坏(才不至于惊动旁人),秀岭峰尖就从孔中呈现。哦,他对四周地形地貌地物多么熟悉!对相互之间的距离方位高低诸关系的判断多么准确!他的思维迈着灵动的双腿从这个山尖跃到那个山尖,省略掉两点之间的漫长过程,而我们总习惯于在幽深的谷中探索。

    第三视视点在哪里?

    毫无疑问,它应当在东方或东北方。可我在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能和莲花山、秀岭媲美的觇标了。请看:东面是大海,近海是没有可设觇标的突出礁位,北面是田野,直奔海边,高差不足五米,没有显赫地物。特别不可能的是,这间屋子的东西是一连串的单身宿舍,他即使洞穿墙壁所窥见的只是他人内室,这很卑下。更何谈连续洞穿十几堵墙视取野外呢?北面毗邻荒山,密不透风,最令测绘者们乏味,连设置四级觇标的价值都没有。结论:在这间屋内不可能获取第三觇视点。

    可是,我已经不相信客观条件而相信他的天赋了。从他获取两个舰视点的情况看,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狂热欲望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会像求生者那样执着地酝酿狠狠一击,会像饿兽撕扯肉骨那样撕扯疑难。是的,他有双倍的野性和双倍的智慧。他绝不肯容忍失败,特别是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二,点座标的精确值又证明他最终完全成功了。

    我在屋内苦思许久,每寸地面、墙壁、天花板都再度搜索过了,仍然没发现暗藏的第三觇视点方位。我知道他不能没有觇视点即检验点,否则座标值不被世人承认也无权上图,这是铁律!但我就是找不到它,这使我异常沮丧,随之产生对他的恼恨。他和我都住过这间屋于,职务大致与我相同,占有与我一样多的空间与待遇,床铺与桌椅。他却默默地显示出远比我优越的天资心智性格,他在我将要离去时刺激了我,我坠入他设置的迷阵中冲撞了一个下午,已经接近答案又陷入绝境。

    我找不到最后一颗神秘种子。它肯定在屋内。他播下的。

    我用他的方法搜索出两个觇视点,为什么用同样方法会在第三觇视视点面前碰壁?

    假如我不动那窗框,一切会平静如旧,我该走了,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自取其辱?尽管这羞辱无人看见。

    我想他后来肯定是死了。

    二

    但是他的魂灵仍在屋内游动,天黑时我强烈地感到这一点。他给我留下了遗物,半幅军用地图。我忍不住反复端详。地图在自然气息中仿佛苏醒过来,变得鲜艳而柔软,各种符号和图纹愈发清晰。我看出这图在被撕坏前是一张崭新的地图,表面没有作业痕迹。倘若它不损坏,起码还可以使用三年左右。很难想象,撕坏此图的人会是他本人。我默诵着他的话:“一切发现与猜想均在此开始。”

    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和猜想什么呢?

    什么使他激动到狂放的程度呢?

    我决定去找股长,他在团里工作二十多年了,曾经住过这间屋子,他肯定了解某些情况。当然,这不会是他的手笔。他就从他服役二十多年还是个正营职来看,就不具备那人的才智。

    “从哪里找到的?”

    “窗框缝隙里。你曾经在那屋里住过。”

    “为什么我没找到呢。”股长有些惭愧。

    “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那间屋子藏龙卧虎啊。他是我的老战友,名叫孟中天。这次你调到大军区,很可能见到他。”

    股长欲言又止,看得出内心复杂。孟中天与他前缘不浅。

    “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我试探着。

    股长思索片刻:“当然可以,前车之鉴嘛。何况你也要调到军区去了,应该有思想准备。孟中天才气超群,我是望尘莫及。但我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身败名裂的。哼!他果然身

    败名裂了”

    三

    股长告诉我:

    十多年前,孟中天年方二十二岁,就任团司令部作训参谋,上尉军衔,在同龄人中已是鹤立鸡群。他业务娴熟,精力过人,深为团长器重。

    但他有个毛病,好孤独,和周围所有人都无深交。所以他越是出色,便越是寂寞。孟中天痴爱地图,尤其是军用地图。他收藏了我军所配备的各种型号各种用途的地图。从一比五千的精密图开始,比例逐次增大:一比二万五,一比五万,一比十万直到一比三百万的战略用图。比例再大的地图他就不喜欢了,嫌它把“大地抹净”了,是一张“死图”他的宿舍四壁贴满了地图,从地面直到天花板,他躺在床上也可以欣赏变幻莫测的地貌。他通过这种方法把自己的空间扩大了无数倍,俨如一方君王在自己领域地内纵横驰骋,从中获取某种神秘的体验。地图一律按照拼接法衔接:上压下,左压右。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和一张日报差不多大,实地面积相当于一个数百平方公里的县。他拼接得细致至极,一个县挨着一个县。接合处绝无半点错移。这可以从地图上的网状座标线上检验。你站在墙角贴住墙壁眯眼一瞄,任意选择一条横座标线直插另一墙角——长达上千公里,中间没有断裂起伏。再用条丝线拴个铅锤,待它垂直不动时贴到地图上,纵座标线和丝线完全吻合。军用地图拼接法是世界共同的,在拼接好的地图上用扁铅笔作业,可以顺畅地从上面到下,从左画到右。中国地形竟那么奇妙:恰好是北(上)比南(下)高,西(左)比东(右)高。蓝色河流从这张图流到那张图,正是从左边流到右边,或是从上面往下面,谐调得不可思议,仿佛地图拼接法就是为中国地形设立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骤然变得万千起伏。他时常久久地观赏,思索,竭力读透山脉的每一处细节,让思维顺着河道从这个县度到那个县,从平原追随到海边。沿途所经过的裂谷、峰峦、浅滩、居民地都使他赞叹不已:一条0。83秒(流量每秒零点八三立方)小河,居然能穿过山脊!还敢在208高地上拐一下,这种勇气肯定雨季才有,平时它绝不敢碰208。

    站在整面墙的地图面前,数千平方公里大地仿佛从天上急泻下来,山脉如波浪千姿百态,一刻不停地按照内在指令朝远方涌去。在孟中天眼里早已无平面,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已习惯于立体感受它们。这是识图用图人员最重要又最难养成的素质。密匝匝的、一圈套一圈的等高线画出山的头颅与身脊,他的手抚摸它们时,习惯地做波浪状,不断被山脉顶起来,又不断地滑入山谷。图标与弧线越密集,他越着迷,那里经常隐藏最异常的地貌,对那里光读不行,心灵必须像深入深渊那样一分一分爬下去,直接体验大地骨路与关节。他发现任何一块地域都有一个主体构造,或者是巨山,或是大河。它像帝王一样耸立当中,肆意摆布小于它的地物们,它们的隶属关系简直可以绵延千里。比如:这条无名河在208高地拐了一下,因为它不拐不行,百里以外的莲花山暗示它非拐不可!人只有面对地图才会震惊:上面的一切都洋溢着生命,犹如无数张人脸聚集成堆,或灵动或呆滞或尖刻或放浪,它们总是有万千语言想说而又说不出来。孟中天甚至能从图上看出春夏秋冬,任何一处地表的四季都不同样。

    他对图上的错讹处兴致更浓。每找到一处都是他的享受。总参颁发的六三式系列图谱,被他挑出的错讹达三十四处。但他从不示人,更不上报。

    很少有人愿意到孟中天的小屋来闲坐,他也不欢迎人来。他的桌椅床铺和墙都有二尺距离,光这就叫人得然,觉得没有依靠。他宣布,他的中心位置是东经115。24度,北纬30。17度,经线穿过百慕大,纬线穿过开罗市中心。

    股长把半幅地图摊放到桌面上,注视它的断裂处,默诵上面的字句。

    “原先它是完整的,孟中天亲手把它撕裂,真可惜呵。”

    “他是热爱地图的人,也下得了手?”

    “那天半夜他闯进我屋里来,非常激动。他说:昨天他忽然对大比例地形图发生兴趣。他在屋里挂起一比三千万的世界地形图,无意中发现了全球地表有几个神秘现象,他认为这些现象很可能揭示古大陆的成因,因此非告诉我不可,他已经忍受不住了。”

    “你还记得是哪些现象吗?”

    “他全写在这张图被撕去的半幅上。写在背面。我记得,因为他当时的情绪使我永生难忘。我说给你听。

    “第一,依照天体规律,地球在形成时应是个均匀的几何体。为什么陆地分布如此不均?全球陆地的三分之二处于北半球,而且集中在靠近北极的中、高纬地区。南半球的陆地只有三分之一,也相对靠北。南半球的南半部,几乎全是海洋。

    “第二,为什么每块大陆都是北宽南窄,呈倒立三角形?

    “第三,为什么北极是一片圆形海洋,地球在那里凹陷?为什么南极是一片圆形陆地,地球在那凸出?

    “第四,隔海相望的大陆边缘,似乎可以拼接在一起,什么原因使它们分离?诸如此类,大概有五、六条。”

    “确实奇妙,不过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肯定听说过,因为这些全是世界地形的最基本特点,在任何一本高校地理教科书上都可以找到记载。当时我哭笑不得,告诉他,他的发现晚了一千年。否则,他可以载入史册。”

    “这么说,他没有上过高校?”

    “没有。”

    “也没读过地理地质方面的书籍?”

    “没有,否则他不会那样激动。”

    “原来,他是个凭直感观察世界的畸型天才,某些方面超出常人,某些方面处在常识之下。”我非常震惊。

    “正是这样。我告诉他,这些发现早已算不上发现之后,他就垮了,撕裂了地图,一言不发地走开。”

    我控制不住,坦率地道:“股长,你当时应该告诉他:那些发现确实是伟大的,人类获得这些发现用了几千年时间。而他,刚刚接触世界地形图就捕捉到这些神秘特征。我们所知道的是从书上看来的,他所知道的是自己探索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可称为一个有创见的人。凭他的素质,只要多读些书,了解人类已经掌握了什么,就可以远远越过我们,进入未知领域。”

    “是啊是啊是啊”股长呐呐地“他走后我才想到这方面。”说罢,脸上又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

    四

    孟中天遭到人们猜忌甚至妒恨,他自己总感到莫名其妙。他能继续在团里生存全是因为团长钟爱:“我带他一个人出发,等于带半个图库,你们谁行?”

    孟中天也以他卓越的军事素质挽救过团长的前程。

    一九六五年初春,团编入战役预备队施行长途机动,六天六夜拉出去一千三百公里。到达待机地域后,团长一查图,部队已经跑出地图外了,四周全是生疏地形,无法确定团指挥部所在位置,炮群也就无法进行射击准备。恰巧大军区宋司令员在场,这位上将手里有本区地图,偏不给团长看,斥责他:“为什么不带足地图?你自己想办法。规定时间内你完不成射击准备,我立刻撤你的职!”参谋长也一筹莫展,副团长早躲到炮阵地上去了。团长叫来孟中天,说:“如果你想不出办法,我这个兵就当到头了。”孟中天站到山顶上,把周围地形看了五分钟,判断部队越出地图并不太远。他把那张地图铺到作业版上,边上拼接大幅白纸,抓过十二支hb绘图铅笔,把被地图边线切断的山脊、水流、裂谷、荒野慢慢延伸出去,再添上地物、标高、座标网。他作业时,宋司令员站在边上看,团长紧张到极点,却不敢靠近。三十分钟后,孟中天大声报出团指座标值。宋司令员下令全团“暂停”亲自检查孟中天从地图边缘发展出去的地图,将它和自己的作战地图对照,看不出差别。他立刻叫来测地排,用仪器检验。结果:十平方公里内,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三。三十平方公里外,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九。孟中天用肉眼和手工获得如此成果,使在场的人惊骇不已。他们都是行家,知道如在一比五万的地图上,用铅笔轻轻画上一道线,这条线在实地就宽达十五米!

    宋司令员说:“千古第一人。”

    孟中天说:“图上一切都是必然的。”

    宋司令员下令全团继续操作,乘车离去。

    全体人员站立不动,目送上将的车尘。

    不料,越野车开出百米,又掉头驰回。宋司令员下车后径直走到孟中天面前:“我还要考你一回。”

    宋司令员哗啦一声抽出一张崭新的地图,从中间撕开一个拳头大的洞,仍到作业版上。“三十分钟,你给我补回来。”

    孟中天目光一扫,惊道:“司令员,你把大地的结构中心撕掉啦。山势河流统统没有依据,叫我怎么补?”

    宋司令员不露声色:“我有意干的。”

    孟中天苦思片刻,在地图破洞下铺垫一张白纸,开始作业。这次,他竟将程序颠倒,采取逆推理的方法,如同沿着人的手足往上描绘,直至绘出躯干与头颅。被撕掉的山脉、道路,裂谷相继出现,地图在三十分钟内复原了。测地排再度用仪器检验。宋司令员说:“不用了,我考的不是精度。”忽然和婉地笑道“第一次,你显示了你的军事素质。第二次,你显示了你的应变能力。你确实不错。我希望我俩后会有期。”他只跟孟中天一人握了手,转身时严厉地膘一眼众人,登车离去。

    半个月后,师部转来大军区司令部党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素来杀伐决断不容异议的宋司令员,此次指示的口吻异常客气:

    请代我从侧面征求一下二七o团参谋孟中天的意见,他是否愿意协助我做些秘书工作?万勿勉强,切切。

    若愿意,请速告我。若不愿意,也请征询他的意愿,并予安排。

    另:只要我在职,此人的去留当由我定。

    宋雨89

    这份电话记录惊动了军师团三级,上将司令员亲自掌管上尉参谋的前程,并邀他做自己的秘书。人们敬畏交聚,仿佛议论圣人一样纷纷议论着孟中天。团长长吁短叹,始终不置一言。

    五

    股长说:“他面临重大选择,横竖都得一定终身了,他只征求过一个人的意见,就是我。”

    “你怎么回答?”

    股长苦笑:“其实,他来找我之前已经拿定主意了。他的习惯是,小事情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情上一声不吭独自决断。他来找我,实际上是他需要找双耳朵倾诉一下心情罢了,而我却受宠若惊,真诚地傻呵呵地替他大出主意。我告诉他,宋司令员已经有两个秘书了,你资历浅,去了只能是跑跑颠颠的小角色,首长在重要事情上不会依靠你的。再说,大机关人事关系复杂的要命,一言不慎,终生后悔,跌交都不知怎么跌的。还是向首长要个名额,进军事学院深造的好。”

    “确实是一个选择。”

    “我看得出他渴望冒险,说难听点渴望青云得志。他说,他已经尝够单纯专业人才之苦,永远只被人用,不能用人。他驾驭山水,人家却总驾驭他,他不干了!现在是他改弦更张的机会,依靠首长,另辟天地。他深信自己在若干年内能成为军区机关中的重要角色。他说,他在研究地貌地图的时候,常常联想到人生,内中有许多可沟通的道理。大地是自然,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积累的大量经验完全可以用于人生。他也颇为感慨,说,你我相处八年了,而宋司令员只见过我一面,但是他比你更了解我。我忽然明白:他从来没有真心把我当作朋友,他内心里根本瞧不起我。那天晚上,我们绝交了。”

    “雄心和野心很难分辨。”

    “临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内的地图全部揭下来,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铺开来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为他会交回图库。但是,他把它们卷成个大纸筒,撩根火柴烧掉了。呵,火焰非常蓝,半透明,不冒杂烟,有一股甜甜的气味。他拿着它烧!三十多个县、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烧!被烧掉的地图价值七千多元,我们完全可以抓起他来,以破坏军备罪判两年以上有期徒刑。可是周围站满了人,没有一个敢作声。团长政委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听孟中天大声说,‘古代军人以马革裹尸,太陈旧了。今天军人战死后,应该裹着军用地图焚烧,看这火。’地图化为灰烬后仍然保持银灰色圆筒状,孟中天轻轻举起它,对着太阳照了照,再猛一抖,圆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笔直地落地,没有一片飘开。孟中天又大声说,‘军用地图含金属成分,你们知道吗?’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个小包,自己提着。”

    我抨然心动:我也只有一个小包。

    “孟中天到军区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为宋司令的大秘书,几年后提升为军区党办副主任,副师职呵。‘文革’中,他深深地卷入军区上层权力斗争,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干将,连部长们都怕他。他主持过几个大专案,下令杀过人。他在党委会上一巴掌打飞了刘副政委的眼镜,这位老红军当场休克!他至今没有结婚,但和几个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陈的姑娘还是我小学同学,怀孕后精神分裂,现在还在医院。他离开团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来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经怀孕了。我报告了团长,团长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钱,动员她打胎了事。哼,够啦!他的恶迹我就不说了,你一到军区就会听到。后来,他也躲不过,上层复杂得要命。他被逮捕查办,罪名是三反分子,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军区专案组专门来函调查他早期情况,要我们揭发上报。他被判刑六年,监外看押。后来,好像又从宽处理,恢复军籍,仍是连职,和十几年前一样。”

    “你们联系过吗?”

    “一走了之啊。老实说,我想念过他,给他写过几封信,一封不见回。后来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写了,他根本不屑于叙旧。哈哈哈”股长笑中隐含辛酸。然后从橱子里拿出包东西“麻烦你带点茶叶给他。信嘛,我还是不写。你也别说这茶叶是我给的,就说是团里老同志送的。他毕竟在难中,此生怕不会出头了。”

    我接过茶叶,表示尽力交到孟中天手里,并把他近期情况写信告知股长。

    股长顿首不语,显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孟中天被抓起来时,你们揭发了吗?”

    股长顿时不安,沉默着。

    我宽慰:“揭发也属应该,军人嘛,总还得听上面的。”

    股长仍然沉默着。我告辞,股长把我送出门。夜已深,风渐凉,草木籁籁令人凄清,星月俱无,两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满泪水;我听到近旁低低、悲饱的声音:“来函让我烧毁了,没人知道此事。我没有揭发孟中天,二七o团也没有人揭发过一个字。”

    六

    军区机关大院背倚五风山,面朝市区,占地极大。四面用青砖砌起围墙。计有东南西北四座大门,每门设三个哨兵,传达室还坐着一个值班军官。另外还有专供首长小车出入的西便门,设双岗。大院又被分为办公区和宿舍区,建筑物无数。我住的那幢灰色旧楼编号二五二。二五三是路边公共厕所,二五四楼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个巨型水塔。我对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机关,要准备从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准备在办公室档案柜后面搭个铺,熬上几年,再一级级调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军区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个合晃角里都可能藏龙卧虎。到这儿来的人,全是从军区二十万部队中选拔出来的,当年都曾叱咤一方风云。然而同类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紧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关系,以及关系与关系之间的关系。按时上下班,腋下夹几份材料,记住首长的车号和秘书的电话,注意黑板上的供给通知,在大食堂小车队门诊部服务社内有几个熟人。机关是个越久呆就越爱呆的地方,让你不觉得缺什么,自动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讯参谋告诉我:机关实际是一座工厂,把一棵棵参天大树的人改制成木板木块,以适应需要,但在这些人身上,仍可见参天大树的年轮。

    二五二楼的建筑年代已不可考,两层,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根色,墙壁厚二尺,楼内光线晦暗。阳光透进里面总是薄薄一片。我独坐屋内时喜欢让一片宝贵的阳光落在眉心当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开的奇异感受。屋内一切消逝在黑暗里,唯我孤独而坚硬,我时常独思闷想倘样天际,让内心沉睡的东西蠕动起来,犹如精神沐浴,恰当的孤独真是种幸福。在那幢阴暗寂静、晃晃悠悠的老楼内,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楼具有怪异气氛。

    1.极其寂静,整日无一丝响动,从来无人敲过我的门。我站在楼道里屏息诺听时,可听到楼的内部结构交错呻吟。

    2.夜间,楼里的灯光会莫名其妙地暗淡下来,一直暗到几乎熄灭的程度,但是不灭。我在黑暗中凝视钨丝发红、颤动。过些时候,它会自行明亮。几乎每夜都反复出现几回:大院内使用共同电源,其它楼房并无此类怪事,唯独二五二。

    3.最初我没意识到,后来才奇怪:楼内为什么不见老鼠嫁螂一类的讨厌生物?按照常情,这幢高大古旧的老式楼房内,应当鼠患不绝。我却从没听见过鼠奔和噬咬声,这幢楼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楼内。我住西头三号,他住东头三号,楼下还住一个保管员,是个老兵。整幢楼就我们三人。剩余的房间全已充做仓库,堆满马列经典著作、待焚毁的文件材料、早年的奖状奖旗总之,我是和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废弃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东头三号位于楼梯对过。门前铺块踏脚棕垫,明白无误地显示:里面住人。我敲敲门,没有动静。我扭动门把一推,门开了。门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后旋去。哐,门后有重物落地,我被惊吓住了。屋内拉着深色窗帘,朦胧不清。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堆着书籍案卷。椅背上搭着件旧军大衣。床头衣架上,军装领口仍缀有领章。对面墙壁贴着大幅世界地形图,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观看屋内时,房门并没有停止旋转,现在它又朝前来了,仿佛后面有人推它。它无声无息、乌云蔽日般逼近我,我后退一步,它与门框合拢。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阴暗的楼梯口望去,刚才似乎有人偷看,静候片刻,不见异常。我迈步回屋。正走着,脚下有奇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停止诺听,很静。,接着又走。脚下又传出声音,这

    回听清了,声音低哑而沉闷。

    “他不在家。你找他干嘛?”

    是保管员,他在楼下隔着天花板跟我说。

    我低头朝地板喊:“没什么事,想看看他,认识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个月吧。”

    “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

    “怎能不锁门啊。”

    “从来不锁。”

    我们就隔着楼板交谈几句,谁也看不见谁,声音却挺清楚,就像面对面说话。这楼里什么都休想隐瞒。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动弹,内心悲凉。我和两个什么样的人住一块啊。一个,我进了他的屋却不见其人,门也不锁,屋内的气氛就像刚刚搬出尸首。也许我回头再推开那扇门,他又呆滞地坐在那里了。来去无影,诡谲莫测。另一个,我和他怪诞地聊半天,不见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烧焦了脸,终日不肯见人,只是睡。但从来不会真正睡去,稍有动静都会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伤的小兽。我们三个在这幢老楼内还必须朝夕相处,他俩孤僻乖戾,深沟高垒,被外界遗弃后又遗弃外界,不过这也是一种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楼就可以和部长处长们融洽相处,身心泰然。正因为如此,我会不会招致他俩的敌视。须知在这里我只是孤身一人,就连仓库里的经典著作奖状奖旗们,都默默地站在他俩那边。我决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楼。

    有天夜里,我弄完一篇冗长的报告,端起脸盆踩着快要裂开的楼板朝水龙头走去,过道里灯光迷暗,脚下咔咔作响。我把脸盆放在水池边上,伸手拧水龙开关,忽觉手掌发麻,一直蔓延到胳膊。我惊叫着后退,望黄铜水龙头。刚才我好像握住一个毒蛇头颅。

    东三号门无声地打开,强烈的灯光涌进走道,有个身影仁立在灯光里,面目不清。

    “注意,水龙头带电。”

    “什么?”

    “电压不低,能把人打昏。”

    “怎么会,我天天用它。”

    “你没用多少天。它只在夜里带电。”说完,他把门关上。走道又陷入黑暗。

    我过去敲门。门开了,他仍然站在门后。我估计刚才门关上之后,他就没挪动身体。甚至是在期待我敲门。

    “你是孟中天?”

    他点点头。

    “我是苏冰,刚从炮兵二七o团调来的。”

    “二七o团”他喃喃低语。

    我顿时有了信心。因为我们一下子从血缘上沟通了。我随他进屋,正欲落座。孟中天却从沉思中惊觉,热情地抓住我手,用力握紧“请坐,请坐。”

    我站起身重施见面礼,然后再度坐下。

    “只有夜里,它才带电。可能是因为夜间潮气大,电流渗透出来。这幢楼的线路乱七八糟。我经常想,类似现象很微妙。妙不可言!”他觉察到我没听懂,便示意屋外“那只水龙头哇。在你我身边,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对此,只能猜测,不能解释。注意到灯光在变亮吗?好像有个怪物要从灯口钻出来。如果我们从灯口开始思考,循着花线、皮包线一直思考下去,经过开关,保险间、绝缘管,就进入地下了。那里遍布管道线路,从这幢房子盖起后就再没人能见到它们。我们以为它们安静地呆着,其实它们早就乱成麻花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沟通的。也许你拿起插头,随便朝墙壁上一插,就会有电流溢出。四十三号楼上个月拆除,地基下面遍布老鼠的骸骨。随后,四十二号楼全部线路中断。这两幢楼的建筑时间相距十九年,线路完全不搭界的。可是,时光把它们沟通了。”孟中天神秘地微笑。

    “管理处为什么不修理?”

    “你是指这座老楼?”

    “当然包括它。”

    “世上最难以沟通的是人类,这是总原因。具体原因嘛,一是没有电死过人,二是我没报告过漏电情况。哦,我知道你又要问为什么。”孟中天顿首沉默“身边有这么多神秘莫测的现象,我喜欢它们。它们从来不会伤害我,反而使我思考许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它们消失。”

    我注视着孟中天冷峻的脸,预感到他是个很有内在力量的人。最初我以为他肯定寂寞,我就是怀着点悲天悯人的心情进来的,和他聊聊,甚至暗藏优越感。现在看来,他可能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寂寞。

    谈话中断,他也在注视我。

    于是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神交锋。我也注视他,把握自己别过分。

    这一刻也许会决定我们以后的关系。

    “噢,你等一下。”

    我惶然地起身跑开,回屋去拿那包茶叶。我厌恶他那夜兽般幽绿冰冷的眼睛,同时又觉沮丧。这个孤傲强硬的失败者!人和人果然最难沟通。

    “老吴托我带点东西给你。吴紫林。”

    孟中天接过嗅了嗅:“铁观音。可惜我没什么东西给他。”随手放到桌上。

    我建议道:“可以给他写封信嘛。”

    “真的,我还从来没给他写过信呢,十六年喽。要是我给他去封信,告诉他我如何倒循,他会很愉快的。”孟中天眼内露出些笑意。“我准备让他愉快一下。现在他当什么?”

    “股长。”我加重语气“老股长啦。”

    “和我预计的一样。十六年前,我和他分手时曾经预言:如果我不离开,将来我和他,一个会当团长,一个会当政委。要是我离开团里,我还是我,而他呢,最多只能当个股长。”孟中天笑笑“他只有在别人的牵制和鞭策下才能成事,他没有驾驭一方天下的性格。”

    我吃惊又愤怒。孟中天对股长的评价甚为精当。但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在弹贬旁人,可见沦落得应该。

    孟中天又问起团里几位老资格。我一一介绍他们的近况。孟中天也一一做出简评。‘

    “不出所料。”

    “此人失意时是人才,得意时是贾才,一颗野心两副面孔,我最善于治理此类人物。”

    “此人当团长稍感过分,当个副师长较为恰当。他不善当正职。选他当团长,定是师里用他在遏制旁人。而这位旁人,能力绝对强于他。”

    “哼,貌似高明。一望而知,用意是养寇自重罢了。上面绝不会让他把对立面放倒,这样才会有全局平衡,便于领导。他如思考得再深些,就该懂得恰好用同类方针来以下制上,驾驭上头领导。”

    “愚蠢!千万不能把亲密战友要来做搭档,这样既坏了工作,又丧失友情,必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两强相斥,必须远远分开——也即让他们远远地竞争才妥。”

    他完全是用高层领导的口气说话,只不过更加露骨更加锋利罢了,因此也更有魅力。我任凭他尽情地议人议政,准确深刻刺激。过去对团里风云人物的许多不解处,经他戳戳点点,竟如墙上的灰浆饰物坍落,显露出原本简单的面目。

    孟中天唱叹:“十六年了。一言以蔽之: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祸福相依,殊途同归罢了。”

    “我在你以前的宿舍住过两年。”

    孟中天眼内发亮。那是隐藏着的兴奋。

    “没想到,”我说“如今又和你住一块。”

    孟中天忙道:“解释一下,让我住这幢破旧老楼里,并非对我薄情。前几年,我大权在握时,也是住在这儿。办公室多次提出要给我调房,我也没调。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和那时相比,我房内的陈设只拆除了两架电话。唔,你接着说。不要想好了再说,最好想到什么说什么。无心才是真言。”

    “那问房子先后住过许多人,”

    “关键是住过我。也许可以算上你,对吧?”

    “房子有些潮,结构不对称。”

    “结实。”

    “隔音效果好。地处最西头。人们不常来”

    “独处!”‘

    听声音孟中天有些焦急。他总是把我后面的意思提前捅破。我感到他在鞭策我,尽管不那么说。

    “我在要离开团里的最后一天,在无聊中观察房子。在窗框缝隙里发现个纸卷,那是半张军用地图。通过那条缝隙,正好可以望见莲花山觇标。接着,我又从墙上拔出衣架,发现从中间小窟窿里可以望见第二觇视点——秀岭觇标。自然,我在地面上找到了你当年钉立的座标点,”

    “东经一百一十五度二十四分三十七秒,北纬三十度十七分九十六秒。这是我在星球上的位置。”孟中天轻轻背诵。

    “它们居然还在呵。”

    “我有两点不理解。”

    “请讲。希望是深刻的疑问。”

    “首先,你测量自己的精密到极致的座标点,究竟是为什么?”

    “问得好!”“我是作训参谋。一般性业务自信不比你差。我知道,要在一座四面封闭的屋内测点完全不可能。而你竟然在墙上开辟了两个觇视孔,这两个觇视孔显然是一次成功的。我知道在判断方位、选择位置、把握角度等等问题上你费过多少心思。否则,不可能开孔就见远处的觇标。你的直感是惊人的准确。各项条件也具有惊人的难度。你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精力测算自己位置?”

    “如果你当时间我,我还真答不上来。当时我一面干着一面嘲笑自己神经病,毫无价值毫无目的,却耗费了我许多精力。当时我只有一股兴趣,或者是一股激情。当时我在脱衣服,一颗钮扣从身上掉下来,恰巧掉在我两脚中间。我一下子震动了:这就是我的位置中心,自然也是地球的某一点。我对其它物体的位置知道的那么多那么精确,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呢。所以我下决心搞出自己的精确位置。其误差一定要小于那只小钮扣,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干起来。现在,我明白自己当年的心理状态了。唉,第二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第一个啊。”.

    “还是不回答的好。”孟中天亲切地拒绝。

    “我希望我们平等交谈。坦率地讲,我一进屋就感觉到我俩的精神优劣了。你虽然倒了大循,可你还始终让自己在别人头上盘旋。你自以为跌跟头也跌在别人头上一万公尺处。你总是想抢在别人洞察你之前洞察别人。你根本不考虑别人对此有何感受。你用自己的素质征服了老同事之后,对他们的怀念、诅咒、钦佩不屑一顾。你住在这快腐烂的房屋品尝自己的强悍精神。你”没等我发泄完,孟中天已经在轻声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我不得不中止发泄。由此又证明他比我厉害:让我在兴头上自动住嘴,重新追上他的思绪。

    “只有一个解释:那时的孟中天展示了超出一般人的性格。敢于为那些对别人毫无意义而对自己精神上非常重要的事情而狂热。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只顾放胆去做。那时的孟中天已经开始喜欢身处绝境,被迫进行超常的努力和创造。那时的孟中天不惜一切要实现自我愿望,这在‘一切服从上头’的军营里是非常难得的。那时的孟中天并没有认识到这些,但在盲目地追求这些。这种人,很了不起也很危险。”他语气那样诚恳。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在屋里找不到第三觇视点?你靠什么检验测算成果呢?”

    阵中天哈哈大笑:“你找了多久?”

    “一个下午。”

    “真对不起,根本没有第三觇视点。因为我根本不要检验!”

    “这样可靠吗?”

    “我们思考方法不同。不错,所有教材上都规定两点交叉,第三点检验。所有人都认为觇视点越多,交会点越精确。这已成定理。我们为什么不换个想法:觇视点越多,带进的误差不是也越多吗?两百个觇视点的平均误差,并不一定小于两个觇视点的绝对误差。也许,觇视线越多,交会点越模糊,反而不如两条觇视线相交清晰。我们许多工作,就是把原本好解的事变得不好解,然后费尽心力去解。而且,这种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功夫,往往被称为领导艺术。”

    我掩饰自己的窘迫。孟中天的思考方法让人既难以接受又难以驳斥。但是,他敢这么想,这就够使人敬佩。我对测绘业务中诸多灿若星座般的天条,从来都是努力精通它们,不曾有一次冒犯。

    我也有异样的感受:由于我没有冒犯它们,所以我对敢于冒犯它们的人,隐隐嫉恨。倘若那冒犯者是我,该多好呵。

    “你还发现过什么?”

    “没有了。”你那屋里有那么多值得发现的吗?见鬼!我想。

    “再想想。请。”孟中天远远地朝我面前泡好的铁观音点动食指。

    “想不出来。”

    “墙上。西面墙上。”

    “有一块大水渍。从天花板自上而下渗出来。干透之后,已经固定位了。”

    “它像什么?”

    我蓦然惊觉:“非洲大陆!妈的,简直像极了。”

    “相当于一比四百五十万的非洲地形图。上北下南右东左西,惟妙惟肖啊!我测量过,它的西海岸线——也就是濒临大西洋沿线,几乎丝毫不差。它的东海岸线——也就是濒临印度洋沿线,起伏小有出入,也在百里以内。这样一块非洲地形图,竟然是雨水渗透造成的,浑然天成,不可思议”

    “真没发现。”我愧恨不已。那水渍足有半人高,天天挂在我眼前,而我居然能保持平静达两年之久,没能看出奥秘。

    “极其偶然,是吧?只要人一这么想,就完了,就视而不见,内心封闭。永远只会观看,不会发现。”孟中天微笑着示意“请你再看看那个墙角。”

    我在屋内寻视,立刻被西北墙角吸引住。那里也有一块灰黄的水渍,从天花板往下渗透。我高声道:“阿拉伯半岛!”

    “正确。它正在消失,同时在南移。请再判断一下比例。”

    “大概,一比一百五十万吧。”

    “差不多。真像从地图中撕出来贴在墙上。精彩的蠕动的活物!你注意一个明暗变化:西南边缘,颜色较深部分,可以看做是希贾贾兹山脉。中部的过渡色,是大沙漠。东部最明亮的区域是海拔不足二百米的平原。”

    “有意思。”

    “它和面积达二百七十万平方公里的世界上最大的阿拉伯半岛,有着共同成因。”孟中天用平静的声音说出骇人的结论。又注视我的反应。

    我保持沉默。实际是有礼貌的抵制。

    “吴紫林肯定告诉过你,我发现了地球形态的若干奥秘吧?”

    “当然。”

    “你还记得是哪些奥秘吗?”

    “记得。”我复述了一遍。

    孟中天合目顿首:“这些奥秘,不知诱惑了多少代人。无数科学家试图认识它、解释它,憔悴而死。至今无人能够成功地解释其形成原因。”他停顿半晌“我能解释这些奥秘,并且能够说明地球上全部海洋与陆地的起源、变化及未来趋势。”

    我震惊了:“能大致说说你的理论吗?”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当然可以说。尽管你现在内心里不屑一顾,等我说完,你肯定会惊奇。我先问你,你对地质知道多少?”

    “限于常识吧,”我含蓄而自信。

    孟中天摇头:“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知道吗?”

    “不。”

    “李四光的地质力学?”

    “不。”

    “张伯声的镶嵌地块波浪运动?”

    “不。”

    “甚至连风行地学界的板块构造学说,你也”

    “不。”我声音低弱。那些学说,我并非完全无知。但我所知道,只是支离破碎的皮毛罢了。显然无法招架他即将倾泻的见解。我宁肯说不知道,尽管这使我难堪。

    “很好。”孟中天笑了“你脑瓜里很干净,我说起来也就更加方便了。所有那些学说,都妨碍我们对一种新观点的理解。我宁肯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在对那些学说一无所知的时候,闪现出自己最初念头的。要是先被学说们占据头脑,我估计我绝无创见。后来,我一一拜读过那些苦心之作,当然它们也不乏真知灼见。结果,它们没能说服我,我却能融化它们。你,是我第一个与之倾诉的人,我有些激动。我想在叙说之前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谈,可以吗?”

    我怅然离去。

    七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醒来时楼内出奇地寂静。电灯开关我睡前已经关闭,但是灯泡里的钨丝仍然发红。我下床摸了把黑胶木开关,它很热。我用力再关了一下。钨丝熄灭。昨夜我绝对没睡好。即使在梦中我也清晰地感到:孟中天在等待我。

    踩着咔咔作响的地板朝他的房间走去。脚下,隔着楼板传来声音:“苏冰。”

    楼板薄得像脆纸。这种呼唤方式有怪异而锋利的意味。似乎不是对着你的耳朵说话,而是用竹片子戳你后背。

    我下楼寻找孟中天。楼下的结构同楼上相同。中间一条宽阔幽暗的走道,两边各有十数扇房门。我向右侧走去,判断孟中天可能在附近数间屋子的其中一问。

    我看见有一扇房门和其它门不同,它从上到下包着铁皮,里面似乎有重要物品。我不敲门,径直拧开门把进去,孟中天果然坐在角落处一张式样古旧的扶椅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凭感觉,他在抑制内心的情感。他站起身,道:“这里有某种气氛,是吗?”

    我寻视四周,栗然心惊。这间房子极大,大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步,显然是将相邻的几问房全打穿了合并成一间。在木架上矮几上、地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或立或坐全身半身的毛泽东塑像。它们已经放置很多年了。致使塑像的头顶、肩上积聚了一片灰尘。微弱的光线从紫色长帘后面透出来,毛泽东群像们沉浸在暗影里,身姿凝重犹如大片从雪中凸露的山脉。群像们仿佛在幽思,凝定不动,异样地沉着,深不可测。于是这间屋子变成了殿堂,与世外无涉,岁月积淀在这里。高达三尺的塑像与搁置案头的半尺高的塑像,本都该独居一尊。但它们拥挤在一起时各个并不失伟岸气派。空气中有石膏受潮后散发的苦酸。窗帘低垂不动。全部塑像都面对着一个方向——孟中天。

    我见过各种领袖塑像,但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塑像同时出现。我身心俱感难以承受。我走到孟中天旁边,方才解除些压抑。

    “为什么有这么多?”

    “三百六十七个,都是当年剩余的。”孟中天说“还有我,也是个剩余物品。”

    从这个角度望去,我蓦然惊觉到一个奇异场面;众多的塑像排列在那里,竟如同一支等待号令的军队,而孟中天却处在统帅位置!不知他察觉到这点没有;或许他暗中洞悉但浑不为意。你看他注视群像的目光,坦然的神色,胸有成竹的身姿,统统显露出在这里久处且自得的历史。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曾经有过几处办公室。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间仓库。除了首长没有别人知道。恐怕你也听说了,我是深得首长信任的秘书,又曾任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在这样要紧的位置,我当然知道的很多。我对首长有超出一般秘书的影响力。首长的许多电文、信函,都是我在这里起草的。说实在话,我在这里酝酿并完成过许多文件,后来成了军区党委的决策。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打搅我,这里安静孤独,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很适合于我。用外界的话来说,我是首长身后的要害人物,所以,许多工作先做到我这儿来,然后再争取首长支持。久之,‘孟秘书说’差不多和首长指示一样了。我权重一时因而招致无数忌恨。我深知那种状况的危险性,我喜欢有危险又有作为的生活,我把自己发挥到极限,也等待最后崩溃。有一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首长进来了。他从来没到这里来过,有急事也只是叫人给这里挂电话。他四处观看,面容严肃,我们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他只和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该找些绸子把主席塑像盖起来,看落上多少灰。我记下了。这是指示,马上就得办的。另一句话我也记下了——连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静,他说:我代表军区党委宣布,你从即日起停职检查,交待问题。说完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然后他走了,我留在这里。第二天我就被隔离审查。无穷无尽地被盘问、写交待。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关于首长的思想言行,以及我协助他干过哪些事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疲劳的日子。审查者自称是首长派来的,所问的问题又都十分知情十分尖端,当然也不乏挑拨和诱供。我掌握住一条原则:凡是只有我和首长知道的事,我至死不说;凡是会有第三者知道的事,我如实地交待。哦,我今天还能安静地活着,恐怕和这条原则有关。后来我只有任人摆布了,开除党籍,降职降级,转业处理。我一共被转业四次,都没能转出去,原因很简单,我知道的太多。于是我被扔在这里八年多至于首长,宣布对我停职审查后三个月,他也被解除职务,关押起来,几年后又放出来,工资照发,离职休息。

    “我喜欢孤独,就是在首长的巅峰时期,我也时常从忙乱工作中脱身出来,独自在此沉浸一整天。如果连续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孤独一下的话,早就失常了。首长知道我这个毛病并且予以理解。后来我彻底孤独了,才知道我以前对孤独的渴望,乃是精神升华。没人理睬我,不准看报,不准离开老楼,不准收发信件,不准与人交谈使我烦躁得几乎发疯。这些规定至今仍没撤销,只是没人执行罢了。门口屋住的战士,真正的职责不是看守仓库,而是监护我。我和他相依为命。他对我无话不谈,是我了解机关见闻的窗口,并且任我自由行动,从不汇报。我呢,则是他在部队服役的保证。有我在,他就得继续监护,没有我,他就得退伍。他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不愿意退伍,无处可去。

    “言归正传。我说这么多,目的是想让你知道我当时的绝望处境,你理解吗?”

    我点点头。尽管他说得十分简略,我仍然从中感受到巨大的情感波澜,隐约地,对他后面将要倾诉的内容,激起加倍的好奇和畏惧。

    “对整个地球的理解,也是我在对自身命运绝望时获得的。人在绝望中自然会有许多疯狂念头,诸如征服人类毁灭星球等等”孟中天的目光棍慢地扫视着大片毛泽东塑像,显然亢奋起来,面对塑像们倾诉内心。“那些疯狂念头,大多荒诞不经,人一旦平静下来就会忘却。可是,有些意念却是旷世稀有的灵感火花,偏偏也在人绝望时进放。”孟中天微笑“我先从地球最基本的特点谈起。你知道,地球是一个绕轴施转的椭球形天体,赤道半径六干三百七十八公里,极半径六干三百五十六公里,扁率为一比二九八点二五。赤道将地球分为南北两个半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大陆分布不均及南北极的反对称现象。一球之‘顶’——北极,是一个凹陷的近乎圆形的海洋,四周完全被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环抱。因此它是个真正的地中海。可是,地球之‘底’南极呢,恰恰相反,是一块凸出的巨大的陆地,也具有圆形面貌,四周全是浩瀚的大洋。南极洲是全球最典型的洋中陆。此外,南极洲有不断上隆的趋势,北冰洋却具有下降的趋势。”

    “南极洲与北冰洋形成异常鲜明的对照!”我说。

    “我们可以把北冰洋看成是一枚反置的白色围棋子,凸面朝下。再把南极洲看成是一枚正置的黑色围棋子,凸面朝上。两者的面积都恰好是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南极洲的高度和北冰洋的深度也异常接近。我们完全可以拈起南极洲,轻轻一放,它正好镶合在北冰洋里。地球的两端就一样平滑了。奇妙吗?南北极分别位于地轴的两端,其形态上的反对称现象在构造学上有重要意义。

    “另外,全球陆地的三分之二集中在北半球,呈放射状由北向南展开,离北冰洋越远,陆地面积越小,各陆地几乎全具有倒置三角形的形态。五大洲综合成一个以北冰洋为中心

    的大陆星(图一)。

    而大陆星以外的唯一陆块:南极大陆,却坐落在地球的最南端。也就是说,地球上的陆块越北越密集,最北端却是大洋。越往南陆块越稀少,最南端却是一块大陆。众所周知,放射状或星状结构,都是物质从几何中心向四周扩散的结果。地球表面的海陆结构,也统一表现为以北极为中心向南极有规律地变化。你知道怎样制做陶器吗?”

    “曾经见过。”

    “看看这两张照片。”(图二、图三)

    图二

    “上面是一只普通的半釉粗陶器,表面的釉纹图案与地球表面大陆惊人的相似。你知道,给陶器上釉,是在陶器旋转时,釉料自上而下流动着涂淌上去的。而地球也正是不停地旋转,

    北冰洋就是地球上端被捅开的巨大圆口,大陆物质不断涌出,沿地球表面往南端流去,沿途渐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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