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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深些,就能够解答。第二道则要奇妙得多,打破人的思维常规。在平面上用六根火柴永远也拼不出四个等边三角形,只能立体化,构置一个立体三角,侮粽子那样。第三道题,我承认无能了。

    李觉听完,面无半点喜色,愤愤地说;“这不是你独自解出来的。你欺骗了我!”

    “不!都是我做的”

    “别狡辩了,再狡辩我会更生气。我在窗外听见了你们在商量答案。”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刚刚从一场误解中出来,又落入更大的误解。我张口结舌,气得要发疯。李觉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依然愤愤地道:“我们刚开始,就该结束了。我讨厌别人欺骗我,即使不是欺骗我,也讨厌人们相互欺骗。我原来以为,你即使解不出来,起码也该尊重我的要求——独立思考。不懂就承认不懂。问了他们,就承认问了他们。你没有独立思考问题的毅力,而且虚荣心太重。算了,你走吧。”

    我脑袋里轰轰乱叫,又悲又恨,想骂人想咬人:想砸碎整个世界!就是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通往凉台的门被入推开了,副教授小心翼翼地定了进来,两只手如同女人那样搭在腹前,呐呐地说:“老李同志啊(其实李觉足足比他小二十岁),我方才在外头散步,啊、啊,是随便走走。我不当心听见了屋里几句话,啊、啊,不当心听见的。好像是讲几道什么题?啊,我可以作证,那几道题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他做出来之后,又叫我们做。惭愧呀,我们没在意,也没怎么去做。几个同志开他玩笑,说答案是你告诉他的,不是他自己解答出来的。现在看来,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这孩子很了不起呀,我们委屈他了”

    副教授搓搓手,无声地出门走了。我终于低声啜泣。但这次哭得更久,怎么也止不住。李觉慌乱地劝我,言语中不时带出一些外语词汇,像是责骂自己。我想停止哭泣,偏偏停不下来。李觉起身站到我面前,深深地弯腰鞠躬,一下,又一下我大惊,忍不住笑了。李觉也嘿嘿地笑,手抚摸我的头,许久无言。后来,他低声说:“你小小年纪,已经有几根白头发了。唉,你是少白头呵。”

    我看一眼他的乌发,细密而柔软,天然弯曲着,十分好看。额头白净而饱满,鼻梁高耸,眼睛幽幽生光。啊,他本是个英俊的男子,病魔把他折磨得太疲惫了,以至于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味道。他的手触到我的脸,像一块冰凌滑过。他的手纤细而寒冷。

    李觉告诉我,那三道题,是大学校园里流传的智力测验题,几乎没有一个大学生能迅速把它们全部正确地解答出来。他们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两道,就不行了。当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只用了十九分钟就全部解答,他对这一类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一碰就着迷。而且,只要有几个月碰不到此类事物,他就好像没命似的难受,当我在病房苦思其想的时候,他非常担心我坚持不住了,偷偷去问旁人,那我就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无毅力,不自信,投机取巧。其实,只要我能解出一道,他就很满意了。在我用心过度发烧时,他非常感动,已经暗暗决定:只要我能坚持到最后而不去问旁人,那么,不管我是否解得出来,他都会收下我教导我。他说他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介入我们之间(他说此话时,两眼跟刀刃似的朝外头闪了一下)。我把前两道题完全解对了,后一道题更简单,答案是:老母猪不识数。正因为它太简单了,人们才想不到它。它的目的是检验人能否从思维惯性中跳出来——尤其是前两道题已经形成了颇有魁力的思维惯性,正是那种思路使我获得了成功,也正是那种思路使我在第三题上失败。这种思维变调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太过分了,接近于折磨。但我终究没有问任何人,并且独自解出两道。他为我感到骄傲,他说我有超出常人的异禀,只要稍加点化,前程难以限量。

    我还从来没听人用这么深奥的语言夸奖我。当时,我根本听不甚懂这种夸奖,又因为听不甚僵,才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了不起得要命。我对自己的本事十分吃惊,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九

    就在这天,李觉就着地面上的一片三角形阳光,跟我描述(而不是讲述)了三角函数的基本定理。他将“正弦余弦、正切余切、正割余割”等等要素,描述得像情人那样多情善变,那种奇妙关系让我都听呆掉了。在我一生当中,后来所学到的知识,再没有使我达到那天那种快活程度。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学堂,人们所教我的知识只使我兴奋、使我智慧,但那一天,我深深地被地上那片三角形阳光陶醉。我感到太阳是宇宙中的一棵大树,地面上躺着一片专为我掉下的温暖的叶子,我把它捐起来看呀看不休,嗅出了自然生命的气味,感受着它的弯曲与律动。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学习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学习的艰苦性,倒像是和亲爱的兰兰搂在一起,幸福地嬉戏着。呵,少年时沾染到一点知识就跟沾染到阳光那样幸福,为什么成年后拥有更多知识了,却没有少年时那种陶醉呢?正是这种缺憾,使我长时间感慨:也许我真正的生命在结束少年时也随之结束了,后来只是在世俗轨道上进行一种惯性滑行。我渴望能够重返少年天真。

    阳光在地面上移动,像一片小小的海洋。有好几次,李觉自己也呆任,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那片阳光。他的手刚伸入阳光,阳光就照在他手上。于是,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先前那只手。结果,总是阳光在抚摸他,而他永远抚摸不到阳光我瞧着他样儿觉得很好玩,并没有察觉其中有什么异样。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跟我讲了太阳系,讲了阳光从太阳照到地球的距离,讲了我们都是宇宙的灰尘变的,将来还会再变成灰尘。他还用极其宽容的口吻谈到隔壁那些大人们“他们都是挂在某个正数后头的一连串的零,他们必须挂在某个正数后面才有价值。而他们的真正价值,却只有前面的‘正数’知道,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特别有趣的是,他们大都还不想知道,一旦知道会吓坏了他们。哈哈哈”李觉已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他自己在叙说中获得巨大愉快,他就是为了那种愉快才叙说的。而我,却感到巨大惊奇:原来,我身边的一切都跟神话那样无边无沿。

    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话儿其中都潜藏着神话性质。

    每天上午九点半,在医生查房之后,我都到李觉那儿去听他讲课。这时候他总还在吃中药,床头柜上搁着一只冒热气的药罐,黑乎乎的药汁散发苦香。李觉特别伯苦,每次服药前都需要鼓足勇气。他先剥出一颗糖放在边上,再端起药箱,闭上眼睛,猛地将药倒进喉咙,赶紧把搪塞进口里,才敢睁开眼。所以,我每次去他那儿时,都看见他口角上挂着一缕棕色药汁,每次他都忘了将它揩掉,药汁干涸后闪耀金属片的光芒。我为此常感到,他那些话儿是从一块金属中分裂出来的。

    我们的窗外就是横贯全楼的长凉台,我们说话的声音能透过窗子传到凉台上去。李觉高谈阔论时,凉台上常有人踱来跋去,作出一副没有听的样子在听。李觉全然不在乎他们,用后背朝着他们,继续高谈阔论。下课后,我回到屋里,大人们纷纷问我李觉讲什么,我就把听到的东西跟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了,或者呆滞,或者惊愕,或者轻蔑,或者连连摇头都说六号房的那家伙犯神经病。我就和他们争辩,笨

    拙地抵抗他们,卫护自己和李觉。最后大人们总是大度地笑笑,不屑于和我争辩了。

    我从他们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们似乎在暗暗地恨着李觉,并且竟是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姿态来掩饰着内心的恨。而我,却从中受益无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觉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别人对李觉的打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竟然没有将我压垮,反而使我激励出一颗强大的心灵。呵,这才是我毕生最大的侥幸。

    副教授对此一直处之泰然,从来也不问我什么。当我在病房里转述李觉的话时,他总把那份光明日报翻得哗哗响,就象要从报纸上抖掉灰尘。整个病区只有那一份报,不知怎的,他有看报的优先权,得等他看完了,病房里其他人才能看。等我们这个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轮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许别人看报时读出声音来,只许默默地看。他说呀,好文章一读就糟蹋掉了,必须细细地看。一旦读出声来,即使自己的声音也会吵得自己不得安宁,更别提别人的声音了。中干他这个习惯是那样的深奥,仅仅为此,病友们也都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叹着:得有多少学问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所以,副教授读报时,他的口舌从不出声,只有他的报纸出声——被他翻得哗哗响。

    这天我又通过长凉台到李觉屋里去,半道上碰见副教授。他用一句话儿挡住我:“x乘以y的3次方,‘根’是多少?怎么求?”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后才温和地说:“听不懂是吧?昨天你还给我们讲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数中最有趣味的东西。你听不懂不要紧,用我的原话去问问李老师,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说完,他笑笑走开了。

    哦,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倾听我的话,也就是我所复述的李觉的话我为此高兴了一小会儿,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个大教授的注意,他装作不注意装得那么像,毕竟还是暗暗注意了。这种暗暗的注意岂不比同房那些人惊谅诧诧的注意更带劲么?!我还猜着点缘故,副教授叫我带给李觉的问题,恐怕是一个挑战。于是。我预先已激动得发抖了。

    李觉看见我,劈头就问:“刚才他拦住你干什么?”

    我又一愣,难道李觉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复述了副教授的问题,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党,等待聆听一场火热的答辩。说实在的,我渴望他们之间有一场唇枪舌剑。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暗一场双方大屉才学的奇观了。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性,你都说过。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是听不懂,也觉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说过。”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兴奋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身姿怪异的老树,说“它足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生理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动情。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根本不屑于思维。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忍不住眼泪。我看见副教授在窗外伫立,分明也在听。李觉对他的倾听毫无反应,兀自激动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觉是佯作不见,其实内心肯定很得意。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入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高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迷住了,在病区里,也只有李觉能迷住他。其他病友们都是工农干部,副教授对他们一团和气,然而除了和气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着寂寞。一天,李觉正在大谈秦始皇。副教授终于不请自入,劈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始皇高绝处,在于为之始。始皇不尽意,难以为之继。我以前有个观点,恰可就教于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约你也是读过的,内中有半句话:‘是谓非为尚为之不为,是谓何为不为而为之’唤,可能有些费解。这半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为我了,当时写到此处,不敢全说,也舍不得不说,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干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床上坐下了,李觉也随之坐下,两人又说。蓦然,李觉在一句话讲到半截处不作声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么时候请你进来的?”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水火。

    副教授脸色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交谈中没有任何迹象,他好像瞬间变了个人。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十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身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入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水卧在水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动情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满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性质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为他而说,而是我自己要倾诉,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烧了。燃烧得如此猛烈而痛快!我真没有想到,压抑太久的东西,一旦奔涌出来,竞能将人拽那么远。这是不是表明:某种不可思议的势头一直埋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埋藏火那样。当它听到另一个火种的呼唤时才啸然而

    出,几乎把我们身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身心受损太过的缘故吧。当年,兰兰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临死亡难道,爱与被爱,竟是人类持有的呼救与拯救?!

    我确信,李言之就是当年的李觉!

    尽管时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尽管他已改掉名字,尽管容颜全非恍若两世但“李觉”只要在世上一露头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够凭借一股独特的气息嗅到他。

    李言之说;“你的少年时代与人不同,身心方面受过那么多创伤,只要顶住了,就能使人受益无限,炼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质。天之骄子在少年嘛,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少年时代。那个李觉,怪人哪异人哪。他对你的启蒙方式有巨大风险,要么造就你,要么段掉你。我熟悉那类人,也欣赏那类人。他呀,一大堆灵感都会叫人拾了去,自己做不出一桩事。他那种人天生就不是做事的人,是编织幻想的人,是个终日拈弄诗意而又不写诗的人。他每一个灵感哪意念哪,在正常人看来都带有了不得的异见,沾上一点就大受启发,别人拿去就能闹出大动静来,偏他自己不行。他是满得溢出来了,像棵挂满果子的苹果树,非叫人摘掉几个才舒服。哈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点头,掩饰着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语言在和我说话。这语言虽然准确,但距我的心境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于失真,近乎于虚假。

    李言之伸出一根手指制止我出声,自己歇息了片刻,然后又说:“至于你么,你是人才呵,你的才华太过于锋利。你是一把窝藏在别人裤兜里的锥子,怎么讲?第一,非出头不可。第二,出头就要伤人。你到所里来工作以后,我仔细看过你写的全部论文,乖乖,简直是我青年时候的翻版么,一个选题就是一个伤口,一个选题就足以把全室研究员捆进去还填不满,哈哈哈兼有深不见底和大气磅礴双重特性。我对你很有兴趣,很有兴趣。我老在想呀,此人的异禀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你少年时代受过创伤。你把那个那个叫李觉吧?对了,李觉的风味带进来了。你的心灵被他狠狠地冲撞过,呈现着畸形开放状态,像这朵玫瑰花一样,开得这样暴烈。它之所以如此,是由于那花匠刀剪相向的缘故。我们看它是美,它自己则是疼!你疼么?哈哈哈”李言之仿佛没有意识到:我是把他当作李觉来相认的。否则,他就是在公开地轻蔑我。我耐心等他笑罢,说:“能不能请您不再笑了?或者非笑不可的时候,请给我打个招呼,让我出去后你再笑?那时候我非常孤独,又身思重病。我们贫乏到了把毛选四卷当小说看的程度。和兰兰的纯情之恋,又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污辱。我们给恐惧逼得走投无路了,医院里到处是死亡气息,我们都快要给这气息熏呆掉了。要知道,我们在很稚嫩的年龄时就被掐进那气息里了,接受治疗的是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几乎成了一块腌肉!只有在李觉那里,我才感到安全,感到欢乐,还感到放肆。我们多久不曾放肆过了呀,快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我根本不是为了增长知识才华什么的,才去听讲学习。李觉也根本不是为了培养我教育我才天天讲授,不!我们都是由于恐惧、由于孤独、由于空虚才投靠到一起。您今天也许可以用审美眼光看待这一切,也许这样看十分精确,也许从中还能提炼出什么选题出来。但是对我们来说,我停顿了一下,盯着他低声道“是二十年前污辱的继续。”

    “对不起。”李言之咕噜着“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乱语的权利。要是不得病,我想我不会这么坏。唉,平生正经如一,到头来才觉得欠自己太多。”

    我有点心酸,这位老人样样都看得太清楚了。即使想用手遮住双眼,他也能透过自己手掌看出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李觉的消息,真想见见他。但我一直没找到他,天南海北的,谁知道他飘逸何方呢?而且,此事想多了反而有点怕相见。我这人理想色彩太重,见了面也许会对他失望,还不如就将他作为一段回忆搁在心里。你说呢?”

    “我不同意。如有可能,当然是见面好。”李言之断然道。

    “真的么?”

    李言之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是真的。”

    “好吧,你就是当年的李觉!”我说出这句话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激动,这和我几十年来所预期的情境相去甚远。我平静得很,自信得根,就跟把自己的脚插进自己鞋里那样,轻松得近乎于无意为之。

    “你的容貌变化太大,你改了名字.要不是你问我当年的事,我绝对认不出你来。”

    李言之摇摇头,同情地道:“真抱歉,我不是李觉。刚才,我已料到你以为我就是李觉,但我确实不是他。你寻找他寻找得太久了,已经形成欲罢不能的潜意识。所以你看见我就觉得像。我理解你,连我自己也觉得挺像他。”

    我顿时浑身发烫,声音都变了“那你怎么会知道那所医院的细节?那座被三角梅染红的小墓碑,太阳的独特位置等等,不是在那儿住过的人,不可能知道。”

    “我没有在那里住过院!”李言之正色重申。

    “我给你搞胡涂了。”我暗想,是什么缘故使他不愿意承认呢?

    “我住进这所医院的当天夜里,忽然梦到自己只有二十几岁,到了一个和这里相似的地方,院墙上的三角梅呀,戳在塔尖的夕阳呀,小孤山呀都是在梦里想到的。睁眼醒来后,相似的氛围立刻涌上心来,就好像时光倒转,往事历历在目。我以为只是个梦罢了,忽然想到:我在梦里所见的那所医院名字,曾在你档案里见到过。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和你聊聊,挺可笑是吧?”

    我点点头。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能说。

    “哦,我恐怕不能从这所医院出去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束一辈子。我总觉得,人无法选择出生,无法决定自己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生下来;但是人总应该能够选择死法吧?能够选择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吧,这是每个人的基本人权吧。坦率说,我希望的是猝死,在死之前最后一分钟还饱满地活着,丝毫不受死神打扰。然后,突然从写字台边上倒下,没气了。一分钱医疗费也不花,一个字的遗嘱也不留,亲朋好友们吓一跳多干净?干万别藕断丝连,像我现在这样尴尬”告诉你,我要求不住院,一直工作到死的那一天,领导不同意。我要求在救治无望时主动结束生命,也就是安乐死,他们更不同意。我不属于自己,我有社会影响,也有点政治影响,我要按照别人的愿望生存或者死去。你看有趣吧,我自己都快完蛋了,还没法把自己收归已有。还得说服自己相信:这样才最有价值。”

    我沉默着,直到李言之问:“在想什么哪?”

    我说:“在想李觉。你这番话,很像是他的气味。”

    “对喽,你还没把他谈完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你真的想听?”

    “当然。你老是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有义务弄明白。”李言之微笑,并且鼓励地看着我,气色很好。

    我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个疯子。”

    李言之脸色忽变:“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病区里的人都这么说他。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个疯子,患过精神分裂症。他在说什么,自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才华已经变质,自己仍然不知道。我甚至觉得,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可是连我是谁都不会知道”

    李言之眼里有了可怕的神情,涩声说:“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他以为我曾经疯过。只是在恢复正常之后,又遗忘了自己。咹?”

    我沉默片刻,不回答他的话,问:“现在你还想听他的事吗?”

    李言之领晗首不语,许久才道:“谢谢想听。”

    真是一种奇怪的句式:先道谢,再接受。纯粹李觉味儿。

    十一

    也许我这么做太残忍了——对一个垂死老人讲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往。

    他一无所知,因而可以十分从容地死去,为什么要给他临终前增添痛苦呢?

    是什么人,能够将他的以往成功地隐瞒了几十年不让他知道?仅此就令人惊楞。这种隐瞒近乎于壮举。

    他自己不是一贯表现得非常开明,非常深刻么?那他敢不敢正视遗忘的自己呢?

    他自己一直自视为不凡的人,那他敢不敢承认: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非人?

    我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即使他听了后会崩溃,也不该拿走他了解真实自己的权利。何况,也许他还会深深地激动呢,生命为此而大放异彩。坦率地讲,如果李言之就是李觉的话,那么我认为:“李觉”可能是李言之一生当中一个奇异而幸福的时刻。那种状态下的李言之多么透明,多么美妙,多么可爱,多么天然随意

    当然,我不会刻薄地以为人都要变成李觉。我只是以为,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能显示出异常状态下的“人”的美!甚至能够将正常状态下的人们抛得更远。哦,——我多想将这些告诉李言之。我这么多年寻找李觉,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念头,以消除我毕生最大的‘

    我曾经参与他们——也即:和正常的人们,一起谋害了李觉。

    十二

    李觉低声哼起一文歌,那歌抉带着一股芬芳从大草原飘来。我听出是一支俄罗斯民歌,优美的曲调从李觉几乎破碎掉的胸膛里涌出,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哼着哼着,李觉滑到另一支歌曲上,哼上一气,再滑到下一支歌曲上。他就这么随意滑来滑去,不带词儿,也从不把一支歌哼完,每次滑动都十分自然,仿佛他的歌就是他的呼吸,就是一种漫步,就是轻抛妙掷,我听得好舒服呵。此时,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面颊随即浮起一片红军。过一会,阳光隐去,他面颊的红晕也慢慢消失。哦,正在消失的红晕真是最美的红晕!他将阳光挽留到自己脸上,像一束攀援墙头的三角梅。

    蓦地,我看见科主任站在门口,默然注视着我们。科主任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专家,我们每周只能见到他一次。每个病员见到他时,都很不能将自己全部症状捧给他,以换取他的几句话,或者一个处方。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不要惊动李觉,让我悄悄地过去。

    “他怎么样?”科主任低声问。

    “挺好的呀。”

    “你们相处得很亲密嘛,这样好这样好,保持乐观很重要。知道吧,最近的化验结果表明,你们俩的治疗效果最为理想,血项基本上正常了!再有两三个星期,我看你们就可以出院了。你们忘记了病,病就好得快。就这样保持下去吧,连你的学习也天天进步”老头儿笑呵呵的。

    “我去告诉他!”

    科主任一把拽住我“别告诉他: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好么?让他蒙在鼓里,到最后一起告诉他,让他狠狠高兴一下,好么?你是个小大人了,我只告诉你,有些病友一听说自己的病就要好了,反而担起心来了厂,生怕再坏下去。咱们别让他担这个心,好么?”

    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科主任的嘱托。

    李觉仍在阳光下哼歌儿,半闭着眼,一碗中药搁在小茶几上,散发浓浓的香味。这一天我们没有讲授,只是散漫地沉浸在歌曲与阳光带来的醉意中。并且,把歌曲与阳光都拨弄得碎碎的,使它们变得更为可人。

    我左右瞧着李觉,偷偷地用一个个念头去戳他,他依旧巍然不动,肯定正在酝酿什么深奥想法。我忽然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跟童话故事中的闹海哪咜一样,玩着玩着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在我那年纪不知道什么叫崇拜.心里却已经对他崇拜到家了。虽然世上有许多许多英雄或神灵,但他们都远在天外,挨我最近的只有李觉,独独属于我的也只有李觉。所以,只有李觉才是高踞云端又允许我随便亲近的神,我每一次靠近都被他提拔了不少。跟着他,常生出飞翔的感觉。在那一刻,我对他的依恋超出世上任何人。我整个心都叫他垄断了。

    突然,我想带他去看看太平间,向他展示那个秘密去处。那地方把我压抑了那么久,我又伯它又难以割舍。我一直是把那地方,当做我私人秘藏的、恐怖的爱物,现在我要奉献给他。此外,在这个白森森的医院里,我还有什么值得奉献给他的东西呢?而我又是多么渴望奉献呀。我犹如拿出一个宝贝似的,将那神秘去处拿给他看。我还有个奇怪预感:李觉肯定会对那里大大兴奋。别人感到恐怖,他不会。哪咜不是喜爱深深的海底么?

    我被这念头烧得又疼痛又快活。

    中午,病区里就和夜里一样寂静。我走进李觉房间然地说;“跟我来。咱们去看个秘密地方。”

    我们溜出病区大楼,沿着那条花径直奔医院西北角。越往里走,花木越是灿烂,越是拥挤。即使是一朵小小的玉兰,在这里也能开放出脸盆那么大的气概来。即使它们拥挤在一起,每一朵也都保帝王那么自信。由于我知道前面暗藏着什么,所以我能比较平静地观赏它们,不觉得它们有多么神秘。与上次相比,花们更加凝重,似乎连阳光也扛不动,静悄悄地,这是由于它们都已经认识我的缘故。至于芬芳、清新、奇妙则还和从前一样。李觉兴奋得都有点儿摇摇晃晃了,几乎每一处都要驻留。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这点点地方有这么多花儿”

    “奢侈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贵重的东西多得过头了”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太喜欢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带我来?哎,这个地方好像没人。”他站住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三条腿仍然卧在花径当中,以上次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这它所卧的位置也和上次一样。

    “你要带我到哪去?”

    “不要紧,三条腿最可怜了,不会咬人。你跟着我就行。

    其实呀,我们挨着它越近,它越高兴。它一眼就能瞧出人是不是要害它”

    “你要带我到哪去?”

    “太平间。”

    “什么?!”李觉宜瞪瞪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慌了,呐呐地“在不,咱们回去吧。”

    李觉站立不动,目视被花木掩盖着的前方,木然呆立。

    我乱糟糟地解释;“兰兰的妈妈被送进那里面了,我和兰兰去看过她。窗帘动了一下,吓坏我们了谁死了就把谁送到这里来,还有爱他的人陪着你”李觉又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的手,牵着我朝前走,脸上已是视死如归的神情。我捏着他的手指,像捏着一块发抖的冰,滑溜溜的。我非常恐惧地感到:李觉害怕了。我本以为是领了一尊神来到这可怕的地方,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战胜自己的恐惧。现在,我发现他比我还要恐惧。我好伤心。

    李觉木然地朝前走着,像是被一股磁力拽过去的。也许:越是可怕的地方,对他越有吸引力。也许:可伯——本身就是巨大荡力。

    三条腿卧在路当中,在这里它像个贵族。虽然低低的趴在地上,但目光很高傲,分明是拥有这片领地的神气。我们走到它身边,畏畏缩缩地取得了它的同意,然后越过它前去,它仍然卧在原处,只动了几个颈毛,连头也没回一下,李觉呻吟了一声。

    太平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月白色的墙壁,淡绿色门窗,黑色窗帘不知怎的,看到它人就立刻栗然沉重。

    李觉站在距离它十几米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它,好久好久不出声。

    太阳暖洋样的。由于静极了,便可以听见阳光的波动声。

    终于,李觉深深地叹口气。这声叹息使我顿时轻松“走吧。”

    “那是什么地方?”李觉指着一座浅黄色平房间我。

    “不知道。”

    那所平房已爬满族蔓,绿茸茸的,与太平间毗连,看上去很神秘。在我们脚下,并没有路通到那里,面前草坪却有一行隐隐约约的足迹婉蜒而去。那是种暗示。

    “太美了,真像童话,”李觉说。

    我们朝它走去,浓郁的苦藤味儿涌来。地上的草们直挺挺的,踩它一脚,脚刚拿开。它们仿佛跳动般又站直了。平房门上挂着锁,锁扣儿却没有铰死。我们推门进去,悍然心惊:这是一间废弃的仓库,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站立着一具人体骨架,两只光秃秃的臂骨前伸着,黑洞洞的眼窝黑洞洞的口。一根细细铁丝拴在他肋骨上,挂着个团圆的铝牌,上面有他编号。他站立的姿势非常奇怪,像一株被嫁接过的植物。

    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一言不发,心跳得都要跳碎了!待回到阳光下,回到那条芬芳的小径,我才战战兢兢地问:“是塑料做的吧?”

    “不,是真人的骨架。”李觉脚步很快“我看出了骨质纹理,是人的标本。”

    “人还要做人的标本?!”

    “没办法,人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他站的姿势太可怕了。”

    “他是为医学站在那的。那个姿势让人便于了解骨铬构造。”

    我们再也没说话,回到楼内后,也不愿意进屋。我们站在凉台上晒着太阳,李觉硬邦邦的纹丝不动,蓦然说:“他们不该让他站着,应该让他坐下。让一个人永远那么站着,不累么?”

    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死去丁第一个亲人之后理解李觉话中的情感。

    十三

    就从这天开始,李觉有点异样了。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谈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其中,总要提到那条花径。说它们“无所扰而美,无所欲而静”当亲人们送死者进去的时候,走在那条道上就是一种安慰。那条道容易使人产生幻想,心儿会为自己奏乐,使死亡变得美丽多了。有一次他甚至站在屋子当中,模拟那具骨架的站立姿势“这不仅是一个奇妙的姿势,也是一个奇妙的念头站在这儿。”对于我。他也更加苛刻了,布置的一些思考题完全超出我的智力范畴。当我解答不出时,他好像十分高兴,换一道更难的题目让我做当我连着失败三次以上.他才快快活活地、轻松自如地、—口气儿将三道题解给我看,问我;“怎么样?”我说了几句表示敬慕的话儿,以为说说完了,没想到,他要求我“再说一遍”我只好将敬慕的话重复一遍,这一遍只能是干巴巴的了,他修正我话中的几个字眼,使它们听起来美妙无比,让我按照他修正过的话再说一遍。这一遍,我干脆就是一只鹦鹉了。我发现,他非常渴望被人崇拜,非常喜欢我用热烈的辞藻夸奖他。这使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把我这个孩子的崇拜之情,看得如此重要?!他以前可从不是这样,以前他甚至连副教授的敬慕也不屑一顾李觉的才华也变得锋利了,显示出精神暴力的特征。他指给我看“隔壁的那些人多么庸俗,几个暖水瓶也争来争去:要是想治他们,一句话就够了:‘你的血象拿到病理科去了!’一句话就把他吓趴下。哈哈哈”当夜空明朗时,他要求我死死盯着仙后星座看。“多看看,再看看,一定要看出立体感来!别以为那两颗星挨在一起,它们相距几十万光年呢。为什么人们老在心里把它们捏做一团?”还有一次,我有一个简单问题没回答出来,李觉竞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说我“低劣的素质具有传染性,跟病毒一样四处蔓延”把他也给传染坏了;说他“尽管在学术方面比大科学家稍逊一筹,但内心所拥有的创造力已经达到临界面了,只差那么一点儿机遇。”他坚定地认为“那些人害伯我作出巨大成就才把我冷藏在这儿,弄你这么一个小把戏来搪塞我。”

    李觉在抨击别人的时候,表情也十分平静,思维清晰言语精妙,一点也看不出病态。所以我感觉,即使他的抨击、他的诅咒、他的恨意也是怪好听的。假如谱上曲的话,立刻就是一支歌儿。里面有那么多的象征和比喻,有那么多平日难得与闻的意境,他跟喷泉那样闪闪夺目的站在那儿,优美的咆哮着。

    直到我成人以后,那深刻印象才化做我人格的一部分。每当我读到或听到一些质量低劣的咒骂时,不免想起李觉来。唉,你们也许能够骂得像李觉一样深刻,但你们能够骂得像李觉那样优美么?如果不能,那么为什么不能呢?

    当时,我经常惊叹地站在发怒的李觉面前,完全着迷了,犹如接受他的灌溉。李觉进放一气之后,看看我,很奇怪的样子,然后吃吃笑开来,轻轻拍拍我肩“好啦好啦”仿佛刚才发火的不是他而是我。他这种徒然涌出的温暖使我分外舒适,我们两个人眼睛都潮湿了。

    李觉由愤恨转向柔情,其间并没有过渡状态,一瞬间他就是另一个李觉了。跟掐去了一朵花那么自如。他从来不是:先熄灭掉一种情感,再燃起另一种情感。他是一团能随意改变颜色的火,两种情感之间有彩虹那样宽阔的跨度。当年我只觉得带劲,要到十几年之后,到我足以理解过去的时候,我才为当年的事吃惊。

    哦,一位被别人称做“疯子”的人,一位精神病患者使我终生受用不尽!

    他给予我的,比许多正常人给予我的合起来还要多。

    好久没有见到兰兰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兰兰。直到有天中午,我照例楼内瞎逛,转悠到楼梯背后时,看见一行用铅笔写在墙上的小字:李觉是个疯子。

    字迹暗淡,不留神看不出来。我认出是兰兰笔迹。以前,这地方是我和兰兰经常秘密相会的地方,与李觉相处之后,我再没到过这里。此刻,看见兰兰的字儿,我忽然想她想得要命。瞅一个空儿,我溜过护士的目光,跑到楼上找兰兰。

    兰兰在屋里对我做个“小心”的手势,悄悄地出来了。“找我干吗?”她淡淡地说。

    “你干吗要骂李觉呢?”

    “没有呀。”

    “我看见你写在楼梯背后的字了。”

    “哎呀,你现在才看见?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

    “你别碰我!“兰兰害伯地朝后缩了缩,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嘘,那我们到外面去告诉你。”

    我们到了阳光地里,兰兰胆子大了些,说;“有好久啦,我早就知道啦。他是个疯子,本该住精神病院的,可是他现在的病呢,又必须住咱这医院。所以,就让他住进来了,给他一人一间房,不叫他受别人打扰”

    “你瞎说,他好好的、每天给我讲课。”

    “不是我说的,那天科主任跟护士长说话,我偷偷听见了。他们说,你们这种师生关系,对李觉是精神疗法呢。说因为你天天去听课什么的,李觉再不犯病了。说要让你们就这样保持下去。”

    我大惊,原来我天天跟一个疯子呆在一块!

    兰兰见我面色剧变,连忙安慰我;“他现在不会害人的,医生说他是一阵一阵的。可是你想呵,谁知道是哪一阵呢?你千万离开他吧,别再到他那儿去了。真的,我气得都不想理你了,你情愿和一个疯子在一块,也不肯和我在一块。”

    我头脑中已经轰轰乱响,几近于神智错乱。我又害怕又愤恨:

    李觉是一个疯子,竟然没有人告诉我!

    为了使他不犯病,才让我天天到他那儿去的。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一片药片么?

    全世界都在欺骗我,利用我,谋害我除了兰兰。当时,要不是兰兰站在我面前,那么亲切那么焦急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人的柔情,我肯定会变成疯子,像爆米花那样炸开。

    这时候,漂亮护士走了过来。打老远就说:“哎呀呀,你们俩又偷跑出来了,说说你们这是第几次啦?怎么者讲老讲就是不听呀。明天探视日,我要告诉你爸妈了。”她走到我们跟前,指着路边那个小小的花蕾“我问问你们,知道是哪个孩子把花糟蹋成这样?瞧那些三角梅、鸡冠花,成什么了,跟狗啃过似的。”

    路边的小花圃,我们散步时常见它。它里面的花木栽种得十分规矩,只要稍有点损坏,就可以看出来。现在,好几朵最艳丽的花冠被撕裂了,地上掉落着残破的花瓣儿。

    我猛然想起李觉口角上的汁痕。这几天早晨,我到他屋里去的时候,都看见他嘴边挂着一线暗红色汁痕,我以为那是他吃中药留下的痕迹,现在猛想起,当时那碗中药搁在床头柜上根本没动,还在冒热气。

    我恐具地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里偷跑出来吃掉的!他是个疯子”我訇然大哭。兰兰也吓得大哭。

    漂亮护士开始不信,继之脸色也变了。她走开了一会,再出现时,带着几个老医生走来。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又凑到花跟前去看;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了。总之我不停地说着说着,只感到说得越多就越安全。

    后来,他们到李觉病房里去了。漂亮护士带我回屋,给我服用了两片很小的药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十四

    我苏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里非常寂静。

    蓦地,楼内传来一声长呼,是李觉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让他来,让他来!我们刚讲到水的分子结构,还没讲水的三种基本形态呢。喂,你来呀!别管他们的事。也别让他们管我们的事。你走开,出去”

    李觉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忽而高亢,忽而低微,嗓音热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唤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里的大人们替我把门窗关上,声音仍然透过缝隙传进来。我缩成一团,怕极了,浑身发抖。副教授几次走到我身边,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复杂。我恨他们,包括他在内的全体人们,都知道李觉是疯子,可就是不告诉我。他们全体大人合起来欺骗我一人,我万万想不到人有这么坏。我恐惧极了,愤恨极了。

    李觉还在喊我的名字。我怎么也逃不开他的声音。他要再这么喊下去,我一定会发疯的终于,李觉不喊了,开始像通常那样给我讲授,语调清晰明净,吐字发声都十分有条理,我隐隐约约听出他正在讲趣味三角函数,正是他第—天给我讲过的东西。现在,他以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兴致勃勃听他讲授呢。实际上,他是在对着一只空荡荡的小板凳说话,他真的开始疯了。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将我的魂掳去了。我把头蒙进被窝里流泪,整个人缩得只有针尖那么一点大。

    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又听见李觉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后,他又开始对面前的“我”讲授着,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觉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出病区,跑出大楼,直朝那条花径奔去,一直跑到无人处,才藏进一丛三角梅下面哭泣。我不敢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三条腿慢慢地朝我走来,歪着脖子看我,然后,它卧下了,一动不动,它在陪着我,它半闭着眼睛,颈毛微额。

    兰兰来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声不吭,站在我身边,把她的小手伸到我头上,轻轻抚摸着。突然,她低声说:“哎呀,你有白头发了。一根,两根,三根这还有半根,一共三根半。”

    十五

    李觉是东南某大学青年讲师,在校时,他就才华超群,目无下尘。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经常发表一些大胆过人的创见。他讲课时,阶梯课堂里塞满人,几乎半个大学的学生都跑到他这来了。他屡屡讲得十分过瘾。他因为讲,而学生们因为听,双方都着迷了。大学的老教授们并非缺乏学识,他们只是不敢像李觉那样咨意讲学。李觉的父亲是中央委员,省内著名领导,李觉无论说什么有他这个背景在,谁也不会从政治是非方面挑剔。一次,他坠入一个艰深的研究课题,不能自拔。待他论文大致完成之后,忽然在他的稿堆上出现了一本书,一本半个世纪以前某外国教授论该课题的书,李觉的所有论点,无一不在该书中出现。而那本书内的论点与论述,比一打李觉加起来还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当时,李觉就失常了。他不明白: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呢?

    为什么人们都在暗中看着他的蠢举而不点拔他呢?

    为什么这校内藏龙卧虎,偏偏不闻龙吟虎啸,只有他这只蠢鸭夸夸其谈呢?

    他受到巨大的刺激,被送进精神病院诊治。刚刚好些的时候,不幸又得了重病,只好转入我们这所医院。院方开始不愿意收治,怕一个疯子闹得病员们不安。他父亲亲自到院长家恳求,说他儿子没有疯,也绝不会疯,他儿于是用功过度累垮了。

    李觉终于住进六号病房,医院里除了三五人之外,无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况。李觉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彻底封锁起来。何况,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他只有一项不正常的欲望:好向人授课。

    天缘有定,李觉找上我了。而我正处于孤独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们全然无知时,医院方面密切注意着我们。他们发现,我们这种关系对双方都大有好处,所以,他们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们方便。比如,我到李觉那儿去过无数次,就一次也没有遇到医护人员的阻拦假如,我和李觉就这么下去的话,我肯定永远不会知道内情——哦,那该多好呵。但是,人们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异常,然后病区里传遍了“李觉是疯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觉茫然不知。我们,仍然在温馨的讲授中双双着迷。

    这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老者。我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出他是个大首长。他左边站着院长,右边站着科主任。再往后,站着一小群干部样的人。他走进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员们拱拱手,非常客气地请他们“不要起来,快休息快休息”然后,他的睛睛转向我,看了好久,点点头:“是个聪明孩子啊!”背转身,走了。

    混乱中,我隐约听人低声说:“李觉被抬走了。”

    我跑出楼道.看见一副担架,李觉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两条结实的皮带捆在他身上。他被抬进一辆救护车。他终于“出院”了。

    大首长面色阴沉,朝四周望望,似在与这里告别。三条腿从他跟前不远处跑过去,他惊愕地看着它,然后生气地跟在场的人说;“你们看,这像什么话?在一所救死扶伤的医院里,居然让一条残废狗跑来跑去,病员们看了,能不受刺激么?来探视的人看了,还敢把患者往这里送么?人们会联想的呀。我建议:尽快把它处理掉!”

    院长和主任连忙答应。大首长又客气地朝在场的人们拱拱手,上车走了。

    院长待车影消失,回头朝一位干部叹道;“听见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处理掉吧。”

    院长和主任们也走了。那位干部对另一条粗大汉子呦喝:“吴头,你不是好吃狗肉么,交给你了。立刻办掉!”

    吴头朝花径那里走去几步,牢骚满腹地:“这东西少条腿呢,味道肯定不正”

    我流着泪跑回楼里,不敢听三条腿的降叫声。在楼内,我确实听不见外面动静。但是,我清晰如见地感觉到:它正在用三条腿发疯般地蹦跳,它一头钻进花丛,拼命躲藏,棍棒如雨点击下,把花丛全打烂了。它的惨叫声在我心里轰响,就像就像我在替它嗥叫。从此,我再没看见过它。

    我走进六号病房,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病床被剥掉床单,展出刺目的床垫。遍地是各种各样碎片,都是李觉发病时砸的。阳光投入进来,阳光也显得坑坑洼洼。我站在屋子当中发呆,李觉的音容恍惚就在面前。副教授踱进来,一言不发,把我牵出去了。

    半个月后,我也出院了。漂亮护士把我送出楼,她头一次没有戴口罩,弄得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以前,她的大半张脸是藏在口罩里的,我已经适应那副样子。我以为那副样子最美。现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简直受不了她的真实的容貌。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虽然她还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惧地朝后退,她的脸她的笑,如同一块优美的生铁在微笑。

    我在医院大门口碰见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钢笔做礼物。他犹疑了好久才跟我说:“孩子,要再见了。我有一句话,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但是你记住就行,将来会明白的。李觉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哪,当他呼喊你的时候,你应该去他那里,应该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会好的。你一去,他就不会生病。唉”

    副教授几乎落泪。

    我忽然猜到:原来,他多次到我床头,就是想叫我到李觉那儿去,但他说不出口来。那样做,对我太残酷了。

    十六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说得对,在李觉呼喊我的时候,我应该到他身边占,倾听他那些奇妙的讲授。只要我在他身边,他的感情、欲望、才华都得到伸张,于是他也就感到了强大,感到了安全,他就不会发疯。偏偏在李觉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背叛了他。同时,我还将他视作妖魔,痛恨着他。

    其实,在那所医院里,最孤独的不是我,而是他。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李觉真是个疯子么?当我们不以为他是疯子时,他好端端的。

    当我们都把他当做疯子时,他就真的疯了。

    那么,我们凭什么认为他人是疯子呢?我们据以判断疯狂的标准,就那么确定无误么?也许,我们内心正藏着一头妖魔。所以,我们总在别人身上看见它。

    李觉是我的人生启蒙导师。如今,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他的刺激,而充满生命活力。我将终生受用着他,不出声地感激他。

    十七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没有一句评价。直到我说完,他也还静静地坐在那儿。从他脸上看,他内心很感动。我瞧不出,他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感动,还是因为他就是李觉而感动。这可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动呀。我一直在期待他与我相认,但我不能逼他。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唤他“李觉”!因为,此刻他是我的所长,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前,我们仍然有上下尊卑,我们仍然倍守着世俗礼节,我们仍然深深收藏自己。即使他就是李觉“李觉”也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片断。甚至可能是他终生隐晦着的一个片断。他的一生已经完成,能为了一个片断来推翻一生么?再说,万一他不是李觉呢?万一他是李觉又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李觉呢?他完全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他还完全可能:被后来的、李言之的生存现实彻底改造过去了,已经全然成为另外一个人。他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各种后果。需要把自己暂时搁到一边,先从组织、从大局出发考虑考虑,像他在位时经常做的那样。

    李言之客气地说;“啊,谢谢你呀”

    我如棍击顶。呆了一霎,明白我该告辞了。我站起身来,李言之朝我拱拱手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来医院的李觉父亲。一瞬间他们何等相似呵。

    在门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虽然满面愁容,但还是有规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风度地,主动朝我伸出手来,和我轻轻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几十年如此,他们把自己控制得这么好,已经不会失态了。再痛苦也不会失去应当有的礼节。

    由于他们如此平稳,如此正常,我一下子变得拘谨。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从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们才是正常人。对呀,你敢说你毕生当中从来没有心理失常的时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没有失常,那么你正常的时刻在哪里?

    我又嗅到了那遥远的,从李觉那里飘来的精神暴力的气息。当时,那也正是李觉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经不再流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楼,沿着一条花径步出院区。在一丛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脚,我和它们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觉,他正藏在花丛中。我们曾那么接近于相认,最终并没有相认。莫非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一旦沟通了,一个人也就成了另一个人的重复。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觉了。李觉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们,则挤满了这个世界。

    回到单位,书记仍在办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着一管笔苦思其想。我路过他门口,他叫任我,说:“医院来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着他,有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一空下来,立刻就赶去。”

    “下午我在他那里,他还蛮好的呀。”

    “是的,就是现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发上。但是医院讲,他说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电话是刚刚来的。”

    我看见他正在起草悼辞,是上头让他“做点准备工作”面前放着李觉的简历,从组织部借来的。我拿过它细细看着:

    李言之,1932年5月生于江西赣州,男,共产党员;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学校入学;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学入学,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学入学,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学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历任:

    简历精确而细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个足迹。但是,没有任何生病入院的记载。也许是什么人拿掉了,也许他根本没住过院。他的一生被浓缩成薄薄的两页纸,我想起来,我所见过的、摆满整整一面墙的铁皮档案柜里,放着无数这样的档案,切削得这样整齐划一我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间小屋里看见过的骷髅,他也被缩减成骨架了。啊,关于人的两页薄薄的纸,绝不是人!

    凌晨,我赶到医院,李言之已经去世了。担架车从病房里推出来,将他送到我早已熟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白的布单盖住了他,只有头发露在外面。那位护士说:“他一根白发也没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满头乌发,如同青年人一样。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兰兰就惊叫过:“你有白头发了。”

    我跟随在担架车后面,走过长长走道,继而来到楼外花径上。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在闪烁着滴滴露珠的花丛跟前,我猛烈地想念李觉,我呼吸到我的少年时代。李觉说过,生命不灭,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散失。我从每一片花瓣上,从优美弯曲着的屋檐上,从骤然飞过小鸟身影上,甚至从正在梦中的、小女儿颤动的眼睫上都认出了李觉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来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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