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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圣小说网 www.ysxs.cc,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一

    李言之所长从医院里带话来,说他想见见我。

    自从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恶他,小心翼翼地憎恶他,不给人发现。其小心翼翼已到了这样一个程度:连我自己也差点把心中那种憎恶之情给忽略过去。现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华了我对他的感情,他像团棉花一样变得软和起来,非常温轻地涨满我心。现在,我知道,死亡对于人类是何等必需的了。不仅对于人类的生态调整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人类精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对于满足人的忏悔欲望也是必需的。

    他是在机关年度体检中给查出来的。那天我俩都笑呵呵地进了生化室,一位从衣服里头飘出法国香水味的女护士走过来,白晳的手上拈着一管银针,眼睛里满是职业性无聊。她在我们手上各抽去了一小管血,注入器皿,什么也没说,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她的无言即是一句语言:“走吧你们。”我们就走了。

    当时他的血和我的血挨得那么近,看上去一管血几乎是另一管的重复。我们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医院通知他立刻入院,他才憎然道:“你们没搞错吗?”

    我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会不会把我的病栽到他身上去了。我原谅他那句话,我俩血液确曾挨得那么近嘛。

    那句话也无情地暴露出:人是渴望侥幸的动物。虽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负责领导,应当具有相当强的理性了,但渴望侥幸的心理仍然深藏在他的下意识中。每当他不慎流露出来的时候,一刹那间他就像个惶恐的孩子,令人可怜又可爱。唉,我真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为此,不借把他永远存留在惶恐状态中。

    他患病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人们烯嘘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时人们的感情最新鲜,据有最浓郁的惋惜。到他那儿去的人,跟领工资一样齐。听说他病房壁橱里的各种营养品,已经堆得高高的,都塞不下了。随着他病情稳定下来,人们的对他的热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妻子定时陪伴他。人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迹象,比如说“病危通知”一旦知道他临终,人们又会跟开头一样密集地奔去看他,因为人们心里已经有了个暗示:不去看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对这种人潮现象站远些看,比置身其中更有魅力。站远些就不是被人们看了,而是看人们。看人们的善良之心多么相似,一群人在重复一个人。或者说,每一位个人都在重复人群的感情。人就真的那么渴望被裹挟吗?

    一股针尖那样的异样扎了我一下:同样的病症,搁他身上和搁在普通人身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样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样的病症,搁在每个人身上,痛苦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去探望他时,不是该有自己的看望吗?也就是说,看望的不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道李言之能否看透这一切,他接近于死亡高峰,应该看得比寻常时刻多得多,应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天意赐死亡予他时,他应当品味出死亡意境和种种死亡意蕴,这才叫活到了最后一刻。

    他不该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该在盲目中去死,应当以拒绝死的姿势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质量。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在数量上完全一样(只有一次),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个质量问题了。当我抚摸到这个问题时,觉得亲切,觉得李言之也亲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们笑得多么从容呵。

    总医院内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边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发亮的岛屿:如果拿掉它的躯体,那它就是本无躯体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紧跟着再看别处,那么处处都带上了它的韵味。设计这幢楼的人真了不起,像做梦那样设计了它,醒来之后,居然还给他捉住了自己的梦。

    我沿着一条花廊似的吊道走了进去,初时恍如飘入,几乎足不点地。走着走着,猛地嗅出不谐。这些玫瑰,这些玉兰,这些芬芳,这些灿烂,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都是为掩盖死亡气息设置的,它们因囚禁而蓬蓬勃勃地咆哮,昂扬着初生兵团那样的气势。我从它们身边走过时,感觉到它们的浪头击溅,花箱的每一次颤动都滴落下阳光,叶脉丝丝清晰轻灵无比,明亮之处亮得大胆,晦暗之处又暗得含蓄。它们站得离死亡那么近,却不失优美。一刹那我明白了,它们是死神的情侣,所以人们总将鲜花奉献给死者。两个意境重叠起来(鲜花与死亡),便堆出一个无边的梦。

    一副担架从花丛中推过,担架上的人被布单遮盖住了,来往人流纷纷让道,目光惊疑不定,嘈杂声骤失。人们眼睛都盯在白市单中央,那里搁着一枝红润欲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轻护士掏上去的。她先用白布单覆盖住他的躯体、然后,顺手从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搁在他不再跳动的心口上。当时,她只是下意识那么做的,没有任何深刻念头。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时,人们之所以被震慑,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儿卧在心口上虽然那处心口已不再跳动,却使得所有正在跳动的心口跳得更激烈了。

    二

    我先到内三科医务室,询问李言之的床号和病情。

    值班女医生对探访人员挺热情。但那种热情里,更多的是为了迅速结束谈话才采取的干脆果断。当我结结巴巴、拐弯抹角地问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李言之还能活多久?没等我将问题表达清楚,她已经明白了“你是想问李所长还能活多久吧?早点说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诉你,他是我的病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还能生存多久。也许三个月,也许一星期,也许打一个喷嚏就把肝脏震裂开了。总之,他不会走出医院了。这是昨天的化验结果,他身体状况已不能承受化疗了。我准备停下来,采取保守疗法,不再给他增加痛苦。”

    “会不会有什么奇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迹象。”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相当不错。”医生微笑着“你可以为他自豪。他不是强作乐观,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悲伤,每天都挺安静。一个人在凉台上坐着,经常在笑。所以,我隐隐约约觉得”她欲言又止。

    “哦,请说下去。”

    “他很愿意死去。这样的病员说实话我很喜欢。”她真诚地说。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类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释了一句。

    我离开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药水味道十分浓郁,来往病员步伐缓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高级干部。可是,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痛苦神色,大都是一种深思的表情,像正在为某项工作苦恼。也许,他们正思索着自己的癌肿,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至今仍觉得不可理解,仍呆在惊愕之中。这里,几乎每个病员都有家属陪伴,因为陪伴很久了,已无话可说,妻子像影子那样沉默地挨在身边,呈现出令人感动的忠诚。阳光已被茶色玻璃滤掉锋芒,再稀薄地一块块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阳光,而是可用笤帚扫掉的炭灰余烬。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高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舌,常常用母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麻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动情,双手还交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舌头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种全身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身劳累。李言之穿一套质地很高级的西装,通身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皮鞋,并不穿医院配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内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满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欢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头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身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阳一出,它缩回挖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晕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骚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骚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蕾含蓄着,高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干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熟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欲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眼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头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处,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头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花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阳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日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侵犯的。我不能强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身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满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高。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白。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吟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感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性质,双方都顺乎本性地做了。清彻本身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皮、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色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喷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巨大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乱想,并在胡思乱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乳白色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身遍布细微的白色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身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入境界。观音身披彩衣,站在红色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色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水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荡荡,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拥有水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色里,它像树根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干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膨胀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巅峰,都有—份浓郁的醉意。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欢猴子,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子,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子身上认出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物。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处,甚至相亲相爱。我知道,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坚守着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日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入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坚硬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欲望。我终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东西发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出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点酵母、一种心爱的丑陋、一缕敏锐羞怯之情、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抚摸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水气氛中时,我已经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五

    一阵抽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着一只大壁虎,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缝。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这么个怪物肚皮下睡过来的,不禁骇然收缩,我不明白,为什么壁虎趴在墙上不掉下来?为什么它的尾巴脱离身体后,还狂跳不止,而拖在它身后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一条尾巴?还有,为什么这里的病毒传染了我们,却没有传染壁虎?由于不明白,事情就显得那么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里。漂亮护士对我们的恐惧者是感到厌烦,却不会消除我们的恐惧。有一次,她干脆用拖把杆捅下一只胖壁虎,再狠狠一脚踩上去。啪!她脚下像炸开一只气球。“怎么样,不会咬人吧?”她得意地看着我们,一个个追问;“你现在还伯不怕?还有你?你?”我们被迫说不怕。她提起脚,抖了抖穿丝光袜的小腿,去找簸箕扫除残骸。在她轻盈地走开时,我看到一段细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脚后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动着,而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呵,当时我们被迫说“不怕”因为她比踩烂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们不相信她了。而我,则暗暗伤心,她那么漂亮,我真舍不得讨厌她。当同病房的伙伴们恨她时,我抗拒着他们的恨,独自偷偷地喜爱她。她脸庞上总戴着一副洁白的口罩,两只美丽的大眼蹲在口罩边上忽闪着,眸子里窝藏一口深并,只要她的眸子一转向我,我就感到喜悦。她说话时,口罩里面微微努动,努得我心头痒痒的,漾起甜蜜涟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说。

    我们觉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干净,护理员每天都打扫。她见我们不听,提高嗓门叹气:“每平方毫米上万个病毒,每个病毒要在沸水里煮半小时才会死亡。你们听到了吗?”见我们仍然不听,她就一阵风似的飘开,好象这里的混乱和她没关系。我从地上爬起来,希望让她满意,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四楼有些悸动,位置正在我们这间病房下面。从地板传上来的声音沉闷恐怖,把我揉来揉去,令人缩成针尖那么点儿,并产生无边的想象。我和这整幢楼都微微发抖,福尔马林药水的味儿,正顺着每条缝隙漫过来,它能杀死病毒,也能把人皮肉烧焦。楼房外头,冬青树丛中传出一阵阵狗吠,大约三条。我能从它们的吠叫声中认出它们是谁,它们也认识我。呵,原来,我是给它们叫醒的。四楼死人了!

    入院的时候,伙伴们就告诉我:夜里狗们在哪座楼前叫,哪座楼就要死人。医院里的狗可有灵气了,它们是做试验用的,每一条都将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它们能嗅出死亡先兆。兰兰证明道:“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还不知道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悲伤,于是安静下来。她的安静就是悲伤,只是看上去保安静。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黄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棍,两根铁棍之间仅有十公分空间。我们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总是拼命地把头扎进两根快棍之间,即使这样,永远也只能侧着探出半边脸。我们脸上总是留下铁棍的深痕,漂亮护士一看我们的脸,就知道谁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视日,你爸妈来看到你时,还不以为我搞虐待了吗?今天谁也不许

    靠近窗台。”夜里的铁棍湿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脚下,四楼六号病房灯光雪亮,把几十米外的冬青树烫得颤抖。狗们吠成一片,眼睛绿幽幽,随着每一次吠叫,牙齿都闪出玉色微光。六号病房里,氧气瓶咕咕响,器械声叮叮当当。我耳朵倾听脚下的动静,眼望着影影绰绰的狗们,恐惧地想象六号病房里约一切,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裂开——虽然听不见手术刀割破皮肉,但是传上来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钉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样执拗,如果回到病床,孤独会使我更加害怕。我一退遍哀求楼下那人不要死,否则下次就轮到我们楼上的人死啦蓦然,楼下传上宋哭叫,那声音一听就是亲人的。我明白了:被抢救的人终于死去。

    这时,我身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入楼道,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我的身影投入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边头颅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还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转手关掉灯。一只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顿时我被铁栏卡住,几乎拨不出头。原来,当我不动时,狗不以为我是一个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动.它看见了我,要把我从黑夜中剔出来!我熟悉正在吠叫的那条狗,它是三条腿。白天,它看见我挺亲切,为什么夜里就对我这么凶恶呢?

    我明白了,它也感到害怕。它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刚刚把灯关掉,就听见兰兰在床上喊:“不要关灯!”我吓了—跳,原来她一直醒着。我把灯重新打开,准备让它亮到天亮。兰兰说她睡不着,我说我也是。兰兰说我们说说话吧。我说:“好,你先说。”我打算在她说话时偷偷地睡过去,因为有一个亲切声音在边上摇动时,四周就比较安全,就容易睡去。

    兰兰说:“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只好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兰兰也从蚊帐里伸出头,用蚊帐边儿绕着脖子,身体其它部分仍缩在蚊帐里。这时如果值班护士进来,准会惊骇不已,她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头跟砍下来似的,悬挂在蚊帐壁上,咕咕说着话。但我们自己相互瞅着,都觉得对方亲切无比。许多话儿只有这时候才可能说出,其它任何时候连想也不会想到。我们因恐惧而结成一种恋情,声音微微颤抖。兰兰告诉我,六号病房里的人被推进黄色房子里去了,过几天,那人将在里面消失。她间,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说:“要去就一块去。”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觉时,溜出病房去太平间。这天夜里,兰兰梦见了妈妈,我尿了床。我们两个人的脑袋整夜搁在蚊帐外头,被蚊子叮肿了。我在梦中意识到蚊子呐喊,它们叮了我又去叮她。漂亮护士跺足叫:“你们俩正在交叉感染,活着会一块活着,死也会一块死的。”

    六

    通往太平间的小径十分美丽,宽度恰可容一辆救护车驰过,也就是可容我和兰兰手牵手走过。两旁有好多牵牛花与美人蕉,由于人迹罕至,它们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来了,像一只只颤悠悠的小胳膊挡着我们。再往前走,小径便给花枝叶挤得更窄,金黄色的小蜜蜂不用飞就可以从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它们的薄翅儿把花粉扇到空气中,花粉随即在阳光下融化了。我们在药水味中生活惯了,突然嗅到那么浓郁的芬芳,几乎快被熏糊涂了。呵,天空真的是从这一边完整地延伸到那一边,没被任何东西切断。草啊树啊花啊全都拥抱在一起,这里没有病员的斑马服,也没有血红的“十”字标志,土壤在草坪下面散发出它那特有的气息,我们兴奋地走上去,发觉我们几乎不会在真实的地面上走路了,脚步老是歪斜,拽得心也歪来歪去我和兰兰吱吱笑,眼睛里有幸福的泪光。她那热烘烘的小手紧紧抓着我不放,像怕我飞掉似的。她脸颊从来没有涌出这么多红晕,她整个人几乎给心跳顶起来。

    “看,三条腿!”兰兰叫。

    一条金黄狗儿卧在小径上,它早已听见动静,正文棱着耳朵注视我们。它只有三条腿,右后腿在一次骨科医学试验中给人拿掉了。按照医院的常规,试验完成后,它应该死去,免遭更多痛苦。没想到,它竞从手术室里的笼子中跑出来了,人们没捉住它。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它才敢出来觅食,但只能用三条腿趑趄了。它对所有医护人员都非常敏感,看见穿白衣的人就跑,当跑不开时,它就张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咆哮,浑身发抖,那一条后腿抖得几乎要断掉说也奇怪,它那既凶猛又绝望的样子,每次都使要汀死它的人下不了手。那条孤独的后腿看上去太可怜了,它以一种奇异姿态站立着,简直充满神秘。而且,它还不到一岁呀。没人愿意朝它下手。所以,它才侥幸活到今天。三条腿只在夜里才出来觅食,而且它只到我们孩子的泔水缸来觅食。我在深夜解手时见到过它,被它的怪样子吓坏了。后来我问漂亮护士它怎么了,漂亮护士随口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治病吗?”我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弄成这样的;它的一条腿拿去给我们造药用了;我们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这说明我们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条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非常敬畏地看着它。渐渐地,我们就看懂了它。

    每当它盯人的时候,它眼睛后面还隐藏着一双眼睛,乌幽幽的。一只眼里含着恳求,另一只眼里含着警告;每当它吠叫时候,喉咙下面似乎还埋着一条喉咙,粗哑悠长而且滚烫,像掷来一根烧红的铁棍。它是用全部身体来倾泻一个低吠。从它的声音中,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听出它少了一条腿;还有,在它奔跑的时候,不像其它狗那样充满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鱼那样挣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动都属于万不得已、身体内充满绝望;还有,它内心里非常渴望亲近人:这可以从它的尾巴上看出来,它有时远远地、微微地朝我们摇尾巴,并且到我们走过的地方去嗅我们足迹,然后再远远地、亲切地看我们。需知它摇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难,由于失去了一条腿,它得时时将尾巴歪斜到身体的另一边,才能保持平衡。它那么小心翼翼地摇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丑陋,不敢随便做狗们应有的动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为怕它们,主要是因为知道自己丑陋。它卧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光秃秃的断肢藏起来,然后再拾头看四周。

    我和兰兰慢慢地走向它,三条腿嘴里垂着粉色小舌头,一直注视我们,动也不动。待我们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太高兴了!它不恨我们。我们必须从它身边经过,因为它就在路当中卧着。我们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带一点请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身离开,钻到冬青树丛中去了。我们走过去后,偶尔扭头一看,啊,三条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态和刚才一样。

    太平间出现了,它是一幢黄色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贴着米字形白纸条,后面垂挂黑布幅,不漏一丝缝儿。我们站在它前面的空旷地上不动,盯着太平间的正门。门前不是阶梯而是一段斜坡,这样才可以用担架车把死者推进去。我们不敢再往前一步,因为门上正挂着一把大铜锁,差不多有我们的头颅那么大。我们诧异极了:为什么要上锁呢?难道死人还会跑出来么?后来我和兰兰说定;上前去的时候我走前面,退回来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无论有什么东西追来,谁都不许跑。接着,我走上了台阶,兰兰跟在我后头。我助起脚扒着窗台,拼命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站住了,细声说:“我、我还没看呢我想看看妈妈还在不在里面。”

    “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邮票送给体。还不行吗?”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间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道:“好呛人!”

    她是说里面的药水味儿,那味儿正从房子的所有缝隙渗出来,仿佛里面正在燃烧。这时,她的头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间里面发出回响。我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窗后的黑色布幔正在缓缓摆动。

    我们跃到地上,吓得发抖,兰兰的脸色修白。我们互相抱着起来,谁都不敢哭。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们没有跑,我们下意识地感觉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会有东西追出来。我们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这是惟一值得我们终生自豪的事。

    三条腿又一次给我们让路。我们走上了那鲜花拥立的小径,蜜蜂从耳边飞过,花瓣不时碰到我们脸颊现在,对于弥漫在堆积在融化在小径两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从这小径上,我产生了终生不灭的隐痛。接近我们病区时,我们才活转过来。无意中——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古怪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下六号病房。我看见,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被钉在当地,受惊的兰兰到处看,马上也看见他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惊地低叫起来,我马上大声说:“他是刚入院的病号。”她才沉默。我们看着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们。稍顷,我发现他不是看我们,而是看摆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从四楼那高高的窗台上掉下来,瓷花盆在阳光下划出—道白光,啪的落到水泥地面上,白瓷碎片飞溅,海棠的浓汁把墙根都染红了后来我们知道,他确实是刚入院的人,患我们思同样的病,他名叫李觉。六号房从推走遗体到住进新人,其间不到十小时。

    回到病房,伙伴们还在午睡:我们悄悄地爬到床上躺好,久久不出声,直到听见漂亮护士的脚步声,兰兰才大哭起来。漂亮护士急忙赶来问她怎么了,她断断续续地交待了我们的行为。原来,她在太平间时,在黑色布幔掀起的一刹那,竟然看见了我没看见的情景:屋里有两只木榻,上面睡了两个人,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其中一个动了一下,千真万确动了一下。她凄惨地哭着问:“死人怎么会动呢?”

    漂亮护士搂住她,同时瞪着我“你们好大胆子哇,敢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告诉你父母、噢噢噢别哭了,兰兰。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享。有时候哇,人死了,他的亲人舍不得他定,会来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间房子里,怕他孤独。你刚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过来了,而是死者的亲属。她爱他呀,她来陪伴他”

    我们当时都听呆了,爱:多么奇怪的爱,又是多么恐怖的爱呀。我至今不知漂亮护士讲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兰兰讲的是不是实话。漂亮护士已把我们深深地迷住了。哦,爱!她罕见地使用一种轻柔声调,将我们的恐惧转化为幸福。

    这天夜里,病房灯光熄灭以后,我头一次以近乎诗人的目光注视到,窗外有一个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们的太阳。每当他们的“太阳”升起来时,我们就躺下来,而他们也就起床了,走出他们的房门,开始他们的生活。当我们的太阳升起时,他们就躺下来,该到我们起床生活。所以这个世界是一半对一半平分着的,我们活人占一半,他们死人占另一半。假如我沿着月光定上去,一直走进月亮,再从月亮的另一边下去,就可以进入他们的世界了,马上可以看见好多好多亲人。

    窗帘微微摆动,因为月光正撩拨着它。我把一只手伸到月光下,看见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进来,像握着一块冰,感觉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开,无数幻想从手心那儿延伸到全身。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们的允许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床边有物訇訇乱动,我吓了一跳:兰兰嗖地爬到我床上,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床上。她嗫嚅着:“我不会传染你的”紧紧缩进我怀里,抖得跟叶片那样。我天然地升起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由于有人比我更弱小更可怜,所以我更强大更自豪。我给她讲故事,她给我讲她妈妈。我们肌体相依气息交融,忘记了恐惧,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呢喃私语中睡着了。

    这以后,每当兰兰害怕时,她就爬到我床上来,渐渐成了习惯。我们不知道这违反院方规定,也不知道男女之秘。我们只是偷偷享受一个默契,一种为抵抗恐惧而生成的少年私情。但是,我们交叉感染着,病老不见好。医生巡诊时常常奇怪,自言自语:怎么回事,疗效一般嘛。

    终于有一天凌晨,擦亮护士来给我们抽血化验。她像往常那样,双手端着一个堆满针管的白瓷盘,扯开每一个人的被子,从梦中拽出一条孩子胳膊,扎上橡皮胶带,摸索臂弯处的静脉血管,轻轻刺入,总是一针见血:漂亮护士医疗技术是很棒的。她掀开我的被子,看见我和兰兰睡在一起,呀地叫起来,手中的托盘都差点翻掉。“你们干什么呀你们!”漂亮护士眼睛睁得老大,白口罩外面的脸颊火红,连耳朵都羞红了。“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谁叫你们睡到一起的,咹?还搂着快分开!”

    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恼怒,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她弯下腰背过脸嘎嘎笑,笑声尖利刺耳。不时转过头来,轻蔑地扫我一眼,又掉过头笑。她总算笑完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她放下托盘走了。不一会,她领着护士长进入我们病房。—看见护士长,我才意识到灾难临头。在我印象中,病区只有发生了重大事件,比如病危、病故、伤亡、或者医疗事故,她才抵达现场。虽然医师们或主任医师也到场,但他们并不次次都来,次次都在场的只有她一个。漂亮护士没跟护士长说话,看上去她们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两人已形成了默契。护士长约五十岁了,很有奶奶风度,护士们都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觉得她比护士们好说话,尽管她从没答应过我们什么。

    护士长坐到我床边,先让漂亮护士将兰兰带走,再摸着我头发,问一些奇怪问题:你们睡在一起有多久啦?是怎么睡的呀?你们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呀?你们还知道,还有谁和谁一起睡过?

    当天,兰兰就被换到另一问病房去了。在我床对面,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但傻乎乎的男孩。而且不久,我也被换了病区,搬到楼下去了。从此,我很难见到兰兰了。我们没有再被追究,可是我听说兰兰曾经到妇科检查过身体,她事后很惊奇地告诉我,那里都是要生孩子的人。还有,护士们看我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有谈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甚至叹息着:“唉,你这个老病号哇,怎么还不快好。”我嗅出种种不祥,活得更谨慎更敏感了。现在,我为遭人嫌而羞愧,也为那件事羞愧,还要为身上的病老是不好而感到羞愧这些羞愧摞在心里,使我整日沉默无语。病毒趁机肆虐,我的病况更沉重了。一想起漂亮护士刺耳的笑声,我就胆战心惊。以至于,护士们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刮起一道尖啸,我听了也感到害怕,那声音太相像了。直到认识六号病房的李觉,才被他拯救。

    七

    六号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对面,透过门上那巨大的观察窗,我现在经常能看见李觉身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进一间刚死过人的房间;其次,他扔过一只那么大的花盆!说实在的,那天那盆海棠进裂时,我心里曾爆裂出一丝痛快。直到后来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雾一般的阳光里,有一只白色花盆飘然下落,那精致,那韵味,那崩溃前的战栗我仍然浑身来劲。但我没有想到,他自己竟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我好几次看见,他出房门前都先把头伸出门外张望,看一看走廊里有些什么人,然后才走出来。其实,不管走廊里有什么人,他都会走出房门(我从没看见他张望之后再缩回去),所以他的张望只是他出门前的习损。问题在于,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不体面习惯的?一旦出门以后,他又昂首挺胸谁都不看了,尽量少跟人说话。他差不多是跟壁虎那样贴着墙根走路。步履轻快无声,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回房,好像魂还搁在屋里。他从来不进入病员们的群体中去。

    我从大人们那里感觉到:李觉是个怪人,大人们讨厌他。他们路过六号病房时总要好奇地往里头瞟一眼,返回时再瞟一眼,但从来不进去。有时,我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瞟一眼”才走过去走过来的。他们还经常向医生打听李觉的来历,什么病啊?从哪儿来的呀?级别多少现任何职?噢!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对李觉住单人病房不满,不是真讨厌他的个性。

    在我们这所医院,床位历来紧张。处长教授工程师一级的患者,得两三人住一间房,只有市长厅长地委一级的领导,才能一人住一间房。那李觉看上去最多二十几岁,门口又没有亮起“病危持护”的红灯,凭什么也住单间?!大家都是公费医疗嘛,竟然明目张胆地厚此薄彼!十二号病房的宁处长几次想告到院长那里去,又怕人疑心他自己想换单间,所以冲动了几次终究没动窝。而其他人呢,见宁处长都忍了,也就得到了安慰。因为他们比宁处长的资历还差一截哩。我发现,大人们由于太寂寞了所以都爱嘟嘟囔囔,并不真的想去得罪人,尤其是在没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毕竟那只是一个暂时住住的单间,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东西,即使把李觉迁出去了,叫谁住呢?能轮到自己住么?再说哩,他们的病员怕动肝火,一火,血象就不正常。所以他们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是将手按在腹部小心翼翼地生气,满脸软绵绵的愤怒。他们窃窃议论;六号房里的,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上头特别交待过的,没办法呀于是,他们背地里就叫李觉“衙内”是一个大家都很敬重的副处长最先叫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是个恶心人的称呼,只觉得这俩字念在口里滑溜溜的,挺逗。于是,有次大人们又在窃窃议论他时,我就大摇大摆走过去,冲着他的面叫了一声:“李衙内!”我以为能博得大人们的欣赏。说穿了,我就是为了讨他们喜欢才跳出去显示自己的。

    李觉正独自站在阳台另一端想心事,双手跟老头似的捧着一杯茶。听到我声音,猛一震,抬头看阳台那一头的大人们,眼里闪动跟残废狗三条腿同样的光芒。我有点慌,也随之望去,大人们竟一个也不见了。而刚才,他们还兴致勃勃注视我呢。现在,我隐约猜知“衙内”是一个恶毒的词。我正要逃开,李觉忽然拽住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慢慢池掏出一大块巧克力,递到我鼻子下面。

    巧克力用金箔那样的纸包着,上面印制一个童话场景,阳光在上面流淌,浓郁的甜香味儿一阵阵透出来。我们家生活一直窘困,我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但我认识那是一块巧克力,而且正由于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它、所以它一出现就撞疼我心。它比我在电影上、在橱窗里、在其他伙伴手上看过的都要高级得多,它是一块非凡的巧克力!李觉看见我激动的样儿,高兴地连连说:“拿着拿着。”

    后来李觉告诉我,那块巧克力他放在兜里两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我。虽然我那声“衙内”让他气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掏出来了。他说他最初看见我时就“胡乱喜欢”上我了,说我比那些大人懂事得多,说孩子一长大就变坏,所以还是又懂事又不长大最好。李觉昂着头对空无一人的阳台说:“我不叫李衙内,我名叫李觉,男,二十一岁,共青团员、大学助教”最后他对已经消失的他们道声再见,将我领进六号病房。

    为了感谢他,我一进去就告诉他:这间屋子几天前死过人。他呆立着,看看病床,面色惨白。“是个女的吧?”他颤声问。

    “男的,一个老头。”

    “什么病啊?”

    “和我们一样,不过不要紧,屋里所有东西都消毒过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不怕就不怕!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呢。”李觉目光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发现阳光把自己身影投在墙角落.他立刻移动身体,让影子从角落里出来。“死亡是人类生活的方程式,恐惧是多情的表现。嘿嘿嘿,我有点孤独。哦,你长得真像我弟弟,他是我继母生的。你在这医院住多久了,孤独么?”

    “我想家。”

    “孤独。”他满意地点头“你应该相信,家也在想你。你上学上到几年级了?”

    “如果不生病的话,我就该上五年级了。”

    李觉摇摇头“你正在看什么书?”

    “毛泽东选集第四卷。”

    那是我从病区图书室找来的,那里除了几册政治书籍没别的了。我看这本书时,备受大人夸奖。

    “为什么?”李觉吃惊了。

    “因为,前三卷我已经看完了

    “不不,我问你为什么看它,不看别的书?”

    “没有。”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

    “哈哈哈比我厉害,我看不懂。老挨父亲骂。”

    “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正文,光看注释就够了。每篇文章后面都有一大堆注释,每个注释都是一个小故事。大多数是打仗的,你光看它就行了。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李觉沉默好久,说:“你吃糖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巧克力抓在手上太诱惑了。我问:“你呢?”他摇摇头。我就站在他面前吃起来。吃完,把糖纸叠好收进衣袋,准备送给兰兰,她收集各种美丽的糖纸,并把它们夹在书本里。

    李觉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学习吧?文学、数学、物理、历史我都懂。我教你绰绰有余。每天两小时,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我李觉以人格保证,不出三个月,我让你的实际水平超过高中。我要打开你的脑袋,让你思维爆炸!我要启发你的心智,让你这几个月过得像做梦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大学里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我有好多好多思考,在讲台上不能讲,现在,我将无保留地赠送给你!啊!你可能听不懂。不要紧不要紧,往往半懂不懂的东西才使人产生更深刻的疑问。你可以问我呀,我们可以讨论呀,你有你的直觉呀,你应当凭你的直觉来理解我的讲授。你今年多大了?唔,这年龄正是最关键的年龄,是少年到青年的转折点。你的某些心智,这时再不开发,就可能永远沉睡下去。在你现在年龄段,可塑性最高,挥发性员强,心灵嫩得跟一团奶油似的,谁要是不当心碰一下你的灵魂,他的指纹就会永久留在你的灵魂上。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就看这几年的精神质量,就看你这几年练就的本事如何,剩下的只是实现它。此外,我们都太孤独了,到处被驱逐。不过,被驱逐的狗才会变成狼。而且世界上原本没有狗,只有狼。狗们是狼向人类投降的结果,为人所驱使。嘿,就像医院里做试验的狗一样。啊,要学习,要思考,尤其是要善于思考。”

    李觉兴奋极了,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神采迷住了我,而不是语言。我忍不住打断他“可我没有课本啊。”

    李觉非常沮丧地看着我。他的思维已经飘入那么高妙的领域中去了,而我居然提出这么粗俗的问题。他说:“记住,以后经过我同意再发问。”

    “我们俩都没有课本啊。”

    “你是指教科书。”李觉先纠正了我一下,再按住自己的胸口说:“都在我心里,你所学过的一切我全学过。当然,我的记忆已经把它们淘汰掉了相当一部分,凡是没淘汰掉的,才是最有用的部分。我准备教你的,正是那些最有用的东西。而最有用的东西,往往又没有那种吓人的严肃面孔,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最好学,最有趣,最能培养人的创造力和欣赏力。最有用的东西遍地是教材,你看这幅地图。”他指着堵上挂着的世界地图,舷之起身走过去“就够我们讲上个三五天了。你看过它几百次了吧?但我敢肯定:你认真思考过它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以上。你先把它当一幅画来看,它有几种颜色?对了,四色。颜色种类越少,地图越醒目。但最少不能少于四色,只要给我四种颜色,我就能使所有的相邻国家和地区的色彩不重复,即使一个国家和一万个国家接壤,彼此色彩也不会重复。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四色定理。它涉及到数学美学心理学多方面知识,够我们讲几天的。假如我本事大的话,光这一个题目就够我讲半辈子!我没什么本事,所以只能讲几天。要是叫我的导师黄老先生来讲,他能讲一个天翻地覆。就这么讲,我们还没挨近地球形成、板块飘移等等地学常识呢。再讲这只药罐,又涉及到一个圆周率问题,3。1415927至3.1415928之间,尾数永远无穷尽。假如把自然看做是优美的圆周,把真理看做是

    简洁的直径,那么自然和真理的关系就像圆周率所暗示的:真理只能接近自然,但永远不能完全吻合自然。这个道理在古希腊就明确了,而我们直到今天还为真理与自然的关系争吵不休,恐怕还得一代代吵下去。有些架吵得实在无聊,从旧无聊中延伸出新无聊,渐渐地连吵架本身也成为一门学科了哎,我这样讲,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壮胆道。

    “不,你听不道。要是听得懂你就是一个天才了,你只是听得浑身来劲、似懂非懂而已。对不对?唔,有这洋的感受就不错。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一点灵气。我不该问你听得懂听不懂,我应该这么问:你愿意听下去吗?”

    “太、太愿意了!”

    “其实我在讲授时,得到的愉快不比你少,跟做一遍精神体操似的。我好久没这么跟人谈话了,再不谈一谈,我肚里的话也要变质了。”李觉静静地盯住我,仿佛思考什么。半晌,他断然道:“我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教你,我还要看看你是不是值得我教。这样吧,我出几道题,你带回去解,能解出来的话,我就继续教你。一道也解不出的话,我就掐死心中的灵感,不教你了。因为硬教人,对人也没好处。那就是化神奇为腐朽,无聊!”

    八

    李觉给我出了三道题,限我二十四小时内独自解出来,绝对不允许同人研究,更不允许询问同房间的大人。这三道题是:1、有十二只铁球,其中一只或者轻了或者重了,但外表上看不出来。给你一架天平,要求称三次将那只铁球称出来,并且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2、给你六根火柴杆儿,摆出四个等边三角形;3、一头考母猪率八头小猪过河,等过下河之后一看,竞有九头小猪跟着它。问:这是怎么回事?

    太刺激啦!我拿着那张神秘的小纸片回到病房,兴奋得难以自恃。我又恢复了在学校临考时的那种激动,渴望着一鸣惊人呵,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舒服得简直令人心酸。同房间的大人奇怪地问我:“你哭啦,出什么事?”他们看见我眼睛有泪水,以为是谁欺侮我了。那一瞬间,我非常厌恶他们的关心,好像是我的爱物被他们碰脏了。

    我躲进被窝里,偷偷地看纸片上的试题,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些题目,在今天看来,纯粹是趣味性的小智慧。但在我那个年龄,就像星空那样玄妙而迷人。它们的特点都是;乍一看去很容易,越用心想却越难。令人久久地在答案边上兜困,都能闻到它味道了,就是捉不住它。我决心将它们全部解出来,非解出不可:如果一班子只能成功一件事,那么我希望就是这件事能让我成功。整整一天,我像求生那样寻求答案,在被窝里画个不停。有无数次,我觉得已经解出来了,一写到纸上就成了谬误。李觉在窗外徘徊。过会儿消失了,再过会儿,他又在窗外徘徊。他是在窥探我有没有询问旁人。一看见他的身影,我就高度亢奋。同房间的大人们都惊愕了,一会看我,一会看看窗外的李觉。他们认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发疯,而李觉也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地缀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无休无止地想呵算呵,渐渐地进入半昏迷状态。傍晚,值班大夫得到别人的报告,前来给我检查身体,他远远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一量体温,我早就在发高烧。

    夜里,我醒来,乳白色灯光把屋里照得非常静温,我床前立着输液架,正在给我进行静脉滴注。我凝视着滴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脑中极为洁净。外面凉台有轻轻脚步,我看不见他,但我猜是他。过一会儿,脚步声消失。我仍然心净如洗,一直盯着那椭圆形滴管。一顾滴珠慢慢出现、再慢慢增大、最后掉下来,接着又一颗满珠出现我从那无休止的滴珠中获得一种旋律,身心飘飘然。要地,我的念头跃起,扑到一个答案了:那是第一道题的答案。我还没来得及兴奋,呼地又扑住第二道题的答案:我高兴得叫起来,苦思十几个小时不得解的问题,在几分钟里豁然呈现。呵,我差不多要陶醉了!就因为大喜过度,我再也得不到第三道题的答案了。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

    翌日上午,我到李觉屋里去。他不在,接受理疗去了。我挺扫兴的,回到病房,大人们问我昨天是怎么了。我再也按捺不住,得意洋洋地将三道题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猜。

    和我同房的共有五位:两位工农出身的处级干部;一位经理,一位技术员;还有一位大学文科副教授。我的题目一出来,他们兴奋片刻,马上被难住了。那四人不约而同地直瞟副教授,而副教授则佯做没在意的样儿低头看报。他们只好胡乱猜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甚至连题意也理解错了。到后来,他们反而说我“瞎编”我则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比他们都强!我解出来了,他们根本解不出来。我兴奋地大叫道:“你们全错了,正确答案是这样”我把答案说出来,他们都呆住了,像看鬼似的看我。那位副教授脸红彤彤的,说;“是李觉告诉你答案的吧?”顿时,他们都恍然大倍;“对!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呆了,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大人。我咬牙切齿地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我到李觉屋里去时,喜悦已经损耗了大半。我把答案讲给他听。那第一道,是一种复杂的逻辑推理,每一程序都涉及到几种选择,只要思考得精深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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